钱正雄彻底糊涂了,他指着许天,气得手都发抖。
“小许,你是不是在省城被周部长骂傻了?”
“咱们辛辛苦苦种的桃子,凭什么拱手让人?还要上赶着帮他们写报告?”
“这不等于咱们把钱塞人家兜里,还得问一句爷,您点点数对不对?”
钱正雄在基层摸爬滚打一辈子,信奉的就是一个理:我的功劳,谁动谁死!
许天这操作,他看不懂,更想不通!
“钱镇长,您先坐,喝口水消消气。”许天把他按回椅子上,反手关上办公室的门,给他递过去一杯滚烫的热茶。
许天没急着解释,反而抛出一个问题。
“镇长,您说,这功劳报上去,最后落到谁的头上?”
“废话!当然是县里那帮孙子的!”钱正雄没好气地吼道。
“对,是县里的。”许天点点头,继续问,“那市里要表彰,是表彰谁?”
“……江城县。”
“省里要树典型,又是树谁的典型?”
“……江城市。”
“所以您看,南坡岭这个典型,从它种出药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只属于我们红枫镇了。”
“咱们只是个副科级的小镇,这么泼天的功劳,您觉得,我们真接得住吗?吞得下吗?”
钱正雄瞬间哑火了。
他光想着功劳被抢的憋屈,却忘了功劳太大,是会压死人的!
他张了张嘴,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那……那也不能白送啊!太亏了!”
“当然不能白送。”许天嘴角翘起,“所以,这个报告,必须我们来写。”
“而且要写得天花乱坠,把他们想听的,想看的,全都塞进去!”
钱正雄更懵了:“为什么?”
“因为笔杆子在我们手上,报告怎么写,功劳怎么分,我们说了算!”
“报告开头,我们可以把县委县政府捧上天,让他们看得舒舒服服。”
“但是,在报告中间,在解决南坡解决百年世仇等等那些关键环节,我们就要客观记录。”
“红枫镇党委政府,尤其是您钱镇长,还有我这个具体办事的副镇长,是怎么顶着压力把工作落实下去的。”
“您想,这份报告交上去,县领导一看,龙颜大悦,觉得我们识大体、懂规矩,会办事。”
“他得了天大的面子,是不是就欠了我们一个天大的人情?”
“以后,咱们镇要修路,要盖学校,要去县里要点政策、批点款子,他好意思不给吗?”
钱正雄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巴也越张越大。
他懂了!
彻底懂了!
这哪里是送功劳,这分明是用一个虚名,去换以后在县里横着走的通行证!
“高!高啊!”
钱正雄猛地一拍大腿。
“小许,你这脑子……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我老钱这五十多年,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钱镇长您言重了,”许天淡淡一笑,“我也是被逼出来的。”
当天晚上,镇政府办公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许天亲自执笔,钱正雄在旁边口述细节,两人联手,把一份报告打磨得字字珠玑。
报告的开头,极尽赞美,把县委县政府的功劳拔高到了引领江城县走向新世纪的战略高度。
中间部分,则用最朴实的语言,详细记述了红枫镇基层干部在南坡岭的每一个脚印,解决的每一个难题。
字里行间,半句不提功劳,却处处都是苦劳。
第二天一早,钱正雄亲自揣着这份报告,敲开了县农业局局长的办公室门。
那局长本来还愁着怎么组织笔杆子熬夜赶材料,没想到红枫镇这么上道,不仅把满汉全席做好了,还亲自端到了嘴边。
他粗略一扫,报告条理清晰,高度惊人,细节详实,比他手下那帮笔杆子写的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好!好啊!”局长激动地连连点头,重重拍着钱正雄的肩膀。
“老钱,还是你们红枫镇的同志,政治觉悟高!这件事,我记下了!你这个人情,我也记下了!”
“以后镇里有任何困难,别走流程了,直接来找我!”
一个人情,就这么稳稳到手。
……
时间一晃而过。
南坡岭的报告,毫无意外地在市里拿了奖。
江城县几位相关领导,年底的履历上都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投桃报李。
县里不仅第一时间全额拨付了给红枫镇的道路修缮款,还额外给了一个“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单位”的红头文件,外加三万块现金奖金!
钱正雄拿着这笔意外之财,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在办公室里转了三圈,指着许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憋出两个字:“服了!”
转眼,就到了2001年的春节。
这是许天穿越过来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按照规定,副镇长春节要轮流值班。
但钱正雄直接大笔一挥给他放了三天假。
“回去!必须回去!大过年的,哪有不回家团圆的道理!”
钱正雄几乎是把许天推进了回家的车里。“镇里有我老头子顶着,天塌不下来!”
“你小子今年把命都快拼没了,好好回去陪陪爸妈!”
许天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没再推辞。
家在江城县下属的景仁镇。
父母都是普通的退休工人。
除夕夜,万家灯火,家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
许父许母看着一年未见的儿子,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他们看不懂儿子在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只觉得儿子比去年更稳重,也瘦得让人心疼,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最肥的肉。
“多吃点,在山沟沟里肯定吃不好。”
“工作别太拼了,身体是自己的。”
“对了,对象处了没?”
“你刘阿姨家的闺女,今年师范毕业,人长得俊,要不要妈帮你问问?”
许天听着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唠叨,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踏实。
这种不掺杂任何利益的关心,是他两辈子都视若珍宝的港湾。
一家人正看着春晚,桌上的老式电话突然尖叫起来。
这个年代,过年打来的电话,都是顶顶要好的亲戚。
许母起身去接:“喂,你好,找哪位?”
“……哦,找许天啊?”
“是个女同志……好,你等等。”
许母捂着话筒,把听筒递给许天,脸上全是八卦的好奇。
“儿子,声音怪好听的嘞!”
许天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接过电话,深吸一口气。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冷又带着笑意的熟悉声音。
“许副镇长,新年好啊。”
是林清涵。
“林……林老师?新年好。”许天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不让它颤抖。
“您怎么……”
“我听说,你们景仁县的百货大楼,是全江城市最有年味的地方。”林清涵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调侃。
景仁县百货大楼?
那不就在他家楼下!
他几乎是弹射而起,一步冲到窗边,猛地撩开窗帘的一角,朝楼下望去!
冬夜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零星的鞭炮炸响。
在那栋陈旧的百货大楼门口,昏黄的路灯光晕下,静静地停着一辆奥迪。
一个穿着米色长风衣的窈窕身影,正孤单地靠在车门上,微微仰着头,在漫无目的地看着楼上的万家灯火。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个身影动了动,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优雅地放在耳边。
电话里,她的声音和楼下那个身影,在许天的世界里,开始重合。
“我好像……看到你家窗户的灯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