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报告,通篇没有提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
它没有控诉,没有举报。
“……当改革的顶层设计者,眼中只有漂亮的报表和前卫的理论,而看不到仓库里发霉的化肥和职工家中揭不开锅的现实时,改革本身,就成了对人民利益最大的伤害。”
“……他们将职工的信任与期盼,打包成自己履历上一个亮眼的创新标签,将改革的巨大成本与风险,悄无声息地转嫁给了那些最没有话语权的群体。”
“……这种精英的傲慢,比明目张胆的贪腐,更具迷惑性,危害也更为深远。”
“它以改革之名,行攫取之实,动摇的是我们执政的根基。”
周正邦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警惕那些把改革二字喊得最响的人,他们可能一手高举着红旗,另一只手,却在人民的口袋里掏东西。”
咚!
那只白瓷茶杯,被他重重地顿在了桌面上。
这不是一份内参。
这是一封檄文!
周正邦在江城主政多年,他当然知道盘踞在本地的各种势力,也知道赵明轩这种为了快速出政绩,手段有多么激进。
他一直隐忍不发,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可以一击即中,又不会引发剧烈动荡,更不会让自己落人口实的时机。
现在,这个时机来了。
他拿起桌面的电话,没有打给纪委,而是直接拨通了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的号码。
“老领导,我是正邦啊……”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但熟悉他的人,一定能听出其中蕴含的雷霆之威。
“省里之前不是一直强调,改革要稳妥,要充分保障职工利益吗?”
“我这里刚看到一份材料,江城县有些同志,思想有点超前了,步子迈得太大了,恐怕要摔跟头,要让老百姓吃亏啊……”
“对,我认为有必要,由市里牵头,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下去看一看,纠偏扶正。”
“要快,要坚决!”
……
同一时间,江城市政府,副市长办公室。
赵明轩刚刚送走一位客商,心情不错。
青阳纺织厂的模式,被他包装成江城经验,已经在全市推广,效果斐然。
供销社的债转股方案,虽然在江城县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力,但在他看来,不过是许天那个年轻人不识时务的螳臂当车。
罗志斌是他的心腹,能力或许不是最顶尖,但胜在听话。
只要罗志斌把供销社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他的政绩簿上,又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桌上的电话响了。
是市委办公厅的秘书打来的。
“赵市长,周书记刚刚批示,要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江城县,调查供销社系统的改革问题。”
赵明轩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什么?”
“牵头的是市纪委的张副书记,还有市委组织部、市检察院的人。”
“规格很高,行动很快,今天下午就出发。”
赵明轩的脑子飞速旋转。
周正邦?
他为什么会突然对江城县的一个供销社感兴趣?
还用这么大的阵仗?
“起因是什么?”他沉声问。
“据说是省报的一份内参,内容……是关于警惕精英俘获现象……”
轰!
赵明轩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精英俘获?
他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是冲着罗志斌去的。
这是冲着他赵明轩来的!
是周正邦代表的本土势力,对他这个外来者的一次精准反击!
而递出这把刀的人……
赵明轩的眼前,浮现出许天那张年轻的脸。
“有意思。”
他缓缓放下茶杯,嘴角竟然向上勾起。
“真是有意思。”
他本以为许天只是一把好用的刀,没想到,这把刀不仅有自己的思想,还会反过来选择握刀的人。
他没有丝毫的愤怒。
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罗志斌这颗棋子,废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罗志斌的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罗志斌惊慌失措的声音。
“老板!我……”
“事情我都知道了。”赵明轩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处理干净。”
“不要牵扯到不该牵扯的人。”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江城县副县长罗志斌,听着忙音,整个人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他完了。
他被放弃了。
当天下午,几辆挂着市委牌照的黑色轿车,驶入了江城县委大院。
风暴,降临。
整个县城官场,人人自危。
而风暴的中心,改革办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异常平静。
老马的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吴文斌坐立不安,一杯水喝了半个小时还没喝完。
只有许天,依旧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看着一份文件。
傍晚时分,县委书记陈望年的秘书亲自过来,请许天去一趟。
县委书记办公室。
陈望年没有坐在办公桌后,他站在窗边,背着手,看着窗外的暮色。
他没有回头,只是问了一句。
“小许,外面的风声,听到了吧?”
“听到了。”许天平静地回答。
“市里的调查组,动作很快,也很坚决。”
“罗志斌同志的问题,看来很严重。”
陈望年转过身,目光落在许天脸上。
“那份内参,写得很好。”
“有水平,有分寸,有大局观。”
陈望年盯着许天,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许天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坦然,甚至还带着困惑。
“陈书记,您说的是什么内参?”
“我……我不知道啊。”
“前段时间,我按照罗县长的指示,一直在基层做调研。”
“发现供销社的问题确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工人们的怨气也很大。”
“我正准备把这些情况整理成报告,向您和罗县长汇报……没想到,市里的调查组就下来了。”
许天微微低头,语气诚恳。
“说实话,我现在都还有点后怕。”
“幸亏市委领导明察秋毫,及时发现了问题,不然我们县的改革工作,真要出大乱子了。”
“这都是您和市委领导的英明决策,才避免了一场危机。”
陈望年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许天的这番话,滴水不漏。
他承认自己发现了问题,这证明了他的能力。
他表示自己正要汇报,这体现了他的程序和本分。
他将功劳全部推给了上级,这彰显了他的谦逊和政治觉悟。
他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
终于,陈望年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了极其罕见的笑容。
这笑容里,有欣赏,有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一个不仅能做事,更懂得如何说话的下属!
一个不仅是利刃,更懂得如何藏锋的帅才!
“好!”
陈望年重重地拍了拍许天的肩膀。
“你很好!”
“罗志斌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
“供销社的改革,不能停。”
“全县上千名职工,还等着吃饭。”
陈望年走到办公桌后,拿起一份文件,递给许天。
“县委研究决定,调整江城县供销合作社系统改革领导小组。”
“组长,由我亲自兼任。”
“你,担任常务副组长,办公室主任,全权负责具体工作。”
“以后,你直接对我负责。”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夜色已深。
吴文斌在楼下焦急地等着,看到许天出来,连忙迎上去。
“许哥,书记他……没为难你吧?”
许天笑了笑,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
吴文斌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看清了文件上的任命,整个人当场石化。
不费一兵一卒,扳倒一位炙手可热的副县长。
自己不仅毫发无损,反而更进一步,拿到了梦寐以求的绝对主导权。
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许哥,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回到改革办那间小小的办公室,老马正拿着一份报纸,反反复复地看,显然也是心神不宁。
看到许天和吴文斌回来,他连忙把报纸放下,扶了扶老花镜。
“小许,没事吧?”
吴文斌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激动得脸都红了。
“马叔!天大的好事!”
“许哥现在是供销社改革的常务副组长了!”
“陈书记亲自任命的!”
老马愣了足足有十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看着许天,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混迹机关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从未见过像许天这样,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搅动整个县城风云的年轻人。
办公室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吴文斌是兴奋和崇拜。
老马则是感慨。
许天打破了沉默,他给两人倒上水,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决定。
“文斌,老马,从明天开始,我们下去做个调研。”
吴文斌一愣。
“调研?许哥,现在不是应该趁热打铁,赶紧把罗志斌那个债转股的方案给废了,拿出咱们自己的方案吗?”
“现在全县上下都看着我们呢,正是立威的好时候啊!”
许天笑了笑,摇了摇头。
“供销社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罗志斌为什么会翻车?”
“因为他坐在办公室里,凭着从书本上看来的几个新名词,就想当然地去改造一个盘根错节了几十年的庞大系统。”
他看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目光变得深邃。
“他连自己的兵是什么样,阵地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想打胜仗,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我们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所以,在上战场之前,我们得先去把自己的阵地,一寸一寸地看清楚,把自己的兵,一个一个地认明白。”
吴文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许天看向他,继续说道:“文斌,你去后勤申请一下,用台桑塔纳。”
“另外,再找两辆自行车,要那种二八大杠。”
“啊?还要自行车?”
吴文斌更糊涂了。
“有车不开,骑自行车干嘛?”
许天没有解释,只是吩咐道:“让你准备,你就准备。对了,多带几个暖水瓶,再买点茶叶。”
第二天一早,改革办门口,一辆桑塔纳旁边,靠着两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吴文斌看着那两辆二八大杠,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许哥,咱……咱就骑这个?”
“对,就这个。”
许天把一个装满热水的军用水壶挂在车把上,跨上自行车,动作熟练。
“开车下去,那是领导视察。”
“骑车下去,那叫走亲戚。”
“我们这次,是去走亲戚的。”
说完,他蹬着脚踏板,吱吱呀呀地就出发了。
吴文斌和负责开车的老马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无奈地跟了上去。
他们的第一站,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一个乡镇,沙河镇。
车开到镇政府,许天让老马等着,自己和吴文斌换上自行车,朝着镇子供销社的方向骑去。
沙河镇供销社,坐落在镇子最老的一条街上。
那是一栋两层的苏式小楼,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门口挂着一块木头招牌,上面的为人民服务,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见了。
许天把车停在门口,走了进去。
店里光线昏暗,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着一些过时的日用品,大部分都落了厚厚一层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趴在布满油污的玻璃柜台上打盹,嘴边还挂着口水,几只苍蝇在他周围嗡嗡地飞着,他浑然不觉。
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伟人的头像,头像下面,是一行粉笔字。
“距离下班还有,七小时三十六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