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主任一个激灵,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办公桌,从一个带锁的铁皮柜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卷泛黄的图纸。
图纸在车间里唯一一张干净的工作台上摊开。
瞬间,车间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压都压不住。
那是一张极为复杂的异形零件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尺寸和公差符号。
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眼花缭乱。
“双曲面叶轮?”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工程师失声低呼,他快步凑上前,几乎把脸贴在图纸上。
手指颤抖地指着一个角落,“这……这精度要求是……一丝?”
一丝,就是0.01毫米!是人头发丝直径的七分之一!
用这个年代的老旧机床,配合顶尖老师傅的手感都不一定能达到的精度。
现在,竟然要求用纯手工的钳工活儿做出来?
这不是考核,这是存心刁难,是天方夜谭!
刘主任擦了擦额头渗出的冷汗,苦着脸解释:“杨厂长,这是咱们厂之前仿制苏联涡轮机时。
一个攻关失败的零件图纸,难度实在太高,就封存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拿这个来考两个年轻人,别说完成,能看懂都算本事。
杨卫国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那双锐利的视线扫过图纸,又扫过贾东旭和秦枫。
“我知道难。”
“秦建国在世时,就跟我立过军令状,说他能用手里的锉刀,啃下这块硬骨头。可惜,他没来得及。”
杨卫国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原来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再次开口,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巨大的车间里回响。
“今天,我就是要看看,他秦建国的儿子,还有你们推荐的人,到底有没有他老子当年的半分胆气和骨气!”
“谁先来?”
这一下,所有退路都被堵死了。
易中海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感受到了杨厂长那不容置喙的决心。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推了一把身边的贾东旭,低声给他打气:“东旭,别怕!
拿出你跟我学的本事,稳住,能做多少是多少!
做出个形就行!”
贾东旭腿肚子都在转筋。
他哪见过这场面,尤其是对上杨厂长那要吃人的视线,他心里早就虚得一塌糊涂。
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能强撑着走上前,嘴里还逞能道:“杨厂长,一大爷,刘主任,你们瞧好吧!”
他拿起一块方正的钢锭,又从工具架上挑了一把锉刀,深吸一口气,摆开了架势。
“当!当!当!”
他先用榔头和錾子,粗略地凿出零件的大致轮廓。这几下,还算有模有样,是易中海教的基本功。
易中海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李副厂长也捋了捋自己油亮的背头,露出一丝“你看我没推荐错人”的浅笑。
然而,很快,贾东旭的动作就开始变形。轮到用锉刀精加工时,他的问题彻底暴露了。
他双手握着锉刀,往前推去,可手腕不稳,锉刀在工件表面发出的声音,刺耳而杂乱,时轻时重。
“嘶啦……嘎……呲……”
这声音让在场的老工人们都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这是基本功不扎实的表现,力道根本不匀。
贾东旭很快就满头大汗,锉刀的落点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他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拿起卡尺一遍遍地测量,又对照着图纸看半天。
脸上的自信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慌乱。
- “不行,这角度不对……”
- “哎呀,这一下锉深了!”
他手忙脚乱,动作越来越急躁,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滚烫的钢锭上。
发出一声“滋啦”的轻响,也像一盆滚油,浇在易中海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老脸上。
终于,在一次用力的推锉中,他手一滑。
“嘎吱——”
一声尖锐刺耳到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锉刀在零件一个关键的曲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不可挽回的划痕。
废了。
这块料,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彻底废了。
贾东旭的动作僵在原地,举着锉刀,面如死灰。
“我……我……”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是汗水滑了手。
“行了。”杨卫国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下去吧。”
贾东旭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失魂落魄地退到了一边,双腿一软,几乎是瘫坐在地上,连看都不敢看脸色铁青的易中海一眼。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最后那个人身上。
秦枫。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枫平静地走上前。
他没有立刻拿起工具,而是站在工作台前,认真地看了一眼那张复杂的图纸。
只一眼。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拿起一块新的钢锭,手指触碰到冰冷金属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场,倏然一变!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一个清瘦、沉静的年轻人,那么此刻。
他仿佛与身前的钢铁工作台,与周围轰鸣的机床,与整个车间的工业气息,都融为了一体!
一股无形的势从他身上散发开来,沉稳如山,锋锐如刀!
所有的青涩和浮躁,都在这一刻被尽数碾碎,沉淀了下去。
他的身体微微下沉,双脚站定,形成一个最稳固的三角,整个人如同一尊扎根在大地上的雕塑。
他拿起锉刀。
那是一把最普通的平口锉刀,但在他手中,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用手指轻轻抚过锉刀的纹路,再次闭上眼。
这一次,脑海中的【思想熔炉】不再是轰然运转,而是仿佛被他的精神意志所引动,与他彻底合一!
无数先驱者的残响在其中闪耀。
有古代铸剑大师对金属纹理的直觉,有近代工业奠基人对工差理论的总结。
有无数牺牲在实验台前的工匠们留下的失败经验……这些碎片化的信息。
被他21世纪的系统工程学知识飞速整合、熔炼、吸收!
最终,化为一种纯粹的、超越时代的肌肉记忆和加工直觉,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绝对的专注与平静。
动了。
他右手持柄,左手扶着锉刀前端,手臂、手肘与肩膀连成一线,腰部发力,带动全身的力量。
将锉刀平稳地向前推出。
“沙……”
一声轻响。
一道绵长、均匀、带着独特韵律感的摩擦声,在寂静的车间里清晰地响起。
这声音,不像贾东旭那般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悦耳感,
仿佛不是在锉削坚硬的钢铁,而是一位大提琴家,在用琴弓拉动低沉而浑厚的琴弦。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行家。
光是这第一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易中海瞪圆了眼睛,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里面盛满了不可思议。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他自己就是八级钳工,是这个年代工人技术水平的金字塔尖。
可他敢对天发誓,自己年轻时最意气风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绝对推不出如此举重若轻、韵律天成的一锉
!这根本不是技术,这是道!是艺术!
这小子……他不是个成天抱着书本的闷葫芦吗?他哪儿来的这一手通天的本事?!
“这……这是教科书级别的标准推刀法!
”旁边那位老工程师再也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惊呼,声音都在发颤,“不对!比教科书上的还稳,还顺!
教科书画的是死的,他是活的!”
秦枫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
推刀,回锉,侧身,换步。
他的上半身几乎纹丝不动,所有的力量都源于腰腹,贯通于手臂,最终精准地作用在小小的锉刀尖端。
一簇簇银亮的金属屑,如同细密的雪花一般,从工件上均匀地、连续不断地飘落。
他甚至很少去看图纸,仿佛那张复杂的图纸已经完整地、立体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杨卫国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锁在秦枫那双稳定而有力的手上。
他原本严肃到能拧出水的表情,早已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狂喜所取代。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秦建国的影子!
不!
这不是影子!这小子,比当年的秦建国,更稳,更准,更妖孽!
秦建国是天才,而眼前这个,是鬼才!
李副厂长脸上的官气荡然无存,他看看表情狂热的杨厂长,又看看如神临凡的秦枫。
额头上的冷汗“唰”地就冒了出来,感觉自己的腿肚子也在发软。
许大茂那看热闹的坏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像一副拙劣的面具。他不懂技术,但他不瞎。
他能看到车间里所有老师傅们那副见了鬼一样、甚至带着崇敬的表情。
他意识到,自己今天,好像踢到了一块钢板。
一块比轧钢厂所有钢板加起来还要硬的通天铁板!
整个钳工车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生怕惊扰了眼前这神乎其技、近乎于“道”的一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车间里,只剩下那道均匀、平稳、带着奇妙韵律的“沙沙”声,一遍又一遍,执着而坚定地回响着.。
仿佛要将这块凡铁,锉成一件惊世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