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的堂屋浸在深夜的凉里，只有那盏老煤油灯撑着一团暖黄的光。灯是乔明祖父传下来的，黄铜灯座磨得发亮，玻璃罩上蒙着层薄灰，光透过灰层散在墙上，把挂着的晋商老地图照得斑驳，太原到张家口的商道线条，在光晕里忽明忽暗，像条断了的脉络。空气里混着煤油烟味、姜汤的热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石灰粉味——那是苏晓衣角带进来的，从影壁那边沾来的，此刻飘在灯影里，成了扎眼的提醒。
林砚坐在长凳上，后背抵着冰凉的土墙，双手攥得指节泛白。他面前的八仙桌上，摊着张影壁测绘图，铅笔勾勒的榫卯线条还带着新鲜的压痕，是昨天下午他和苏晓一起画的。当时苏晓坐在他对面，笔尖断了，他还把自己的hb铅笔递过去，笑着说“你画的寿字比我规整，以后砖雕补配得靠你”。现在再看那线条，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眼睛发疼。
桌角的银色测绘仪安安静静躺着，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他入职故宫古建部那年，师傅老周亲手送的，说是老周年轻时修敦煌木构用过的，后来翻新了零件，转送给了他。仪器顶部的水准泡玻璃上，还留着一道细痕——去年冬天修复太和殿斗拱，雪水渗进仪器箱，水准泡冻裂了，他连夜在工作室拆开修，苏晓裹着羽绒服陪在旁边，帮他递最小号的螺丝刀，指尖冻得发红还说“林砚，你看这齿轮转起来像不像斗拱的榫头？以后咱们用它测遍全国的古建好不好？”
那时工作室的暖气坏了，两人哈着白气，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叠在一起，像幅安稳的画。可现在，这台仪器在桌上，却重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压得他胸口发闷。
苏晓站在桌对面，身上披着的深蓝色外套滑落了一半，挂在左胳膊上——那是昨晚林砚递她的，外套领口还沾着青石板的灰，袖口蹭到的砖粉已经发黑。她的右手死死绞着外套下摆，指缝里残留的石灰粉嵌在布料纹理里，白得刺眼，像洗不掉的印记。听到林砚的声音，她的肩膀颤了颤，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桌沿的砖角上——那是昨晚贼人撬下来的，刻着“土”字的半块砖，此刻在灯光下，笔画的刻痕里还沾着点木屑。
“从故宫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对吗？”林砚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他抬手，指尖碰了碰测绘仪的外壳，冰凉的金属触感没像往常那样让他冷静，反而顺着指尖往上爬，烧得他小臂发麻。“帮我整理冷宫暗渠的水文资料，熬夜抄录《晋商榫卯图谱》里的‘燕尾榫’技法，甚至昨天在西跨院工房，你‘不小心’碰倒木箱，让我看到里面的膨胀剂——这些，全是陈敬鸿让你做的？”
苏晓的头垂得更低了，眼泪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不是的……林砚，我一开始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像被风吹得破了的纸，“他只说，找到影壁里的‘老东西’，就能告诉我母亲的下落。我从小就没见过我妈，他给我看照片，说只要我听话，迟早能见到她……”
“见到你母亲？”林砚突然笑了，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失望。他伸手，把桌上的测绘仪拿起来，指尖划过外壳上老周刻的“守艺”二字——那是用细刻刀一点一点刻的，笔画浅淡，却曾是他心里最沉的分量。“你知道这两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他的手指发颤，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憋得太狠，连骨头都在疼，“我师傅说，‘守艺先守心’，这台仪器陪着我修过故宫的角楼，测过晋祠的圣母殿，我把它当兄弟，可你呢？你把我对你的‘心’，当给陈敬鸿递消息的工具！”
苏晓猛地抬起头，眼泪糊满了脸，“我后来知道了！我知道他要破坏影壁，我想停下来的！”她往前迈了一步，想抓住林砚的胳膊，却被他狠狠甩开——他的力道很大，苏晓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到了墙上挂着的老算盘，珠子“哗啦啦”响了一串，在寂静的堂屋里，像道炸雷。
“停下来？”林砚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要渗出血来，“你知道‘涅盘’的人昨晚撬砖时，我在影壁后面看到什么了吗？他们用的撬棍是特制的，专拆榫卯的！那砖角被撬下来的时候，我听到砖缝里竹篾防盗簧崩断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碎了！”他指着苏晓的口袋，“你口袋里还装着做标记的石灰粉吧？你在每块榫卯砖上画的白点，比我勘察记录上的位置还准！你怎么不停下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苏晓的手死死攥着口袋里的石灰粉纸包，纸都被汗浸得发软。她想解释，想说父亲威胁她“再不听话就永远见不到母亲”，想说昨晚看到贼人撬砖时她有多害怕，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更凶的哭声，“我错了……林砚，我真的错了……”
乔明从院里匆匆走进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的姜汤冒着热气，葱花浮在上面。他本来是想给两人送点热的，一进门看到满地的低气压，还有林砚手里举着的测绘仪，脚步一下子顿住了。“林师傅，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啊！”他赶紧把碗放在桌上，伸手想去拉林砚的胳膊，“这仪器可是老周师傅传下来的，摔了多可惜，有话咱们慢慢商量……”
“商量？”林砚猛地转过身，甩开乔明的手，眼神里的愤怒像要烧起来，“怎么商量？商量她怎么把影壁密码全告诉陈敬鸿？商量‘涅盘’的人下次怎么来撬砖？商量曾祖父留下的晋商根，怎么被我们亲手毁了？”
他话没说完，手臂猛地一扬——
“啪！”
测绘仪狠狠砸在青石板地上，脆响炸开的瞬间，整个堂屋都静了。
玻璃水准泡最先碎，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有的卡在砖缝里，有的弹到苏晓的脚边，闪着冷光，像撒了一地的碎冰。银色的外壳摔得变了形，侧面凹进去一块，正好是“守艺”二字的位置，笔画被压得模糊。里面的齿轮和螺丝滚出来，最大的那个卡在桌腿下，转了两圈就停了，还有个小螺丝掉进了苏晓的鞋缝里，她却没敢动，只觉得那点金属的凉，顺着鞋底往上爬，冻得骨头疼。
苏晓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蹲下去想捡，刚弯下腰，就被林砚的吼声钉在原地：“别碰它！”
她的手僵在半空，眼泪掉在脚边的齿轮上，把金属片打湿，晕开一小圈水渍。乔明急得直跺脚，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玻璃划了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他却没在意，只嘴里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这水准泡还能换，齿轮也能配……”
“配不上了！”林砚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他看着地上的碎片，像看着一堆再也拼不回的回忆，“这仪器的零件能配，可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他指着苏晓，声音发颤，“我曾经以为，我们是一起守着古建的人，我以为你懂那些砖里的温度，懂工匠刻寿字时的心跳，懂晋商把商道刻在银库锁上的心意……可我错了，乔大爷，我错得太离谱了！”
苏晓坐在地上，眼泪把前襟都打湿了。她看着林砚发红的眼睛，看着地上变形的仪器，突然想起在故宫冷宫时，林砚给她讲暗渠砖上的水纹，说“这些都是老工匠的密码，我们得守住”；想起在乔家大院的影壁前，他教她怎么看榫卯缝隙，说“你看这燕尾榫，像不像晋商走西口时绑货的绳子，紧得拆不开”。那些画面曾经那么暖，现在却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发疼。
“林砚，我知道错了……”她撑着地面站起来，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去跟文物局说，我去指证我父亲，我去修影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别这样……”
林砚没看她，只是蹲下身，捡起一块最大的外壳碎片。碎片上还留着“守”字的一半，另一半已经摔没了。他用指尖摩挲着边缘，冰凉的金属划得指尖发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疼。“太晚了，苏晓。”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却比刚才的怒吼更让人难受，“你背叛的不是我，是那些造影壁的晋商工匠，是乔家大院里藏了百年的匠心，是我们一直想守护的‘根’。”
他站起身，把碎片扔回地上，碎片碰撞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你走吧，”他看着窗外，天已经开始泛白，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碎片上，却没带来半点暖意，“以后别再出现在影壁附近，也别再提‘守护古建’这四个字。你不配。”
苏晓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外套从胳膊上滑下来，落在碎片上，布料被玻璃勾破了个小口。她看着林砚的背影，看着他肩膀的颤抖，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姜汤，突然明白——有些情谊，就像这台摔碎的测绘仪，零件还在，壳子还在，可里面的“心”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乔明捡起地上的外套，递到苏晓手里，叹了口气：“姑娘，你先回去吧，让林师傅冷静冷静……”
苏晓接过外套，指尖碰到布料上的破口，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最后看了一眼林砚的背影，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转身走出了堂屋。晨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暖到心里，只有那点石灰粉的白，还沾在指尖，像个洗不掉的印记，提醒着她曾经犯过的错。
堂屋里，林砚还站在窗前，乔明把捡起来的碎片放在桌上，小声说：“林师傅，其实苏小姐也挺可怜的，她也是被她父亲逼的……”
林砚没说话，只是抬手抹了把脸，指尖碰到眼角的湿，才发现自己也哭了。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照在墙上的晋商地图上，太原到张家口的商道线条，在光里清晰起来，可他心里的那条路，却好像断了，碎了，再也连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