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云层像被谁用力拧过,仍旧低低地压在安和镇上空。雨倒是停了,只在屋檐下挂着一串串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水珠,偶尔有风吹过,水珠被甩下来,砸在石板路上,溅起一圈圈碎小的水花。
祠堂后院的小屋,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林默走了出来。
他一夜没睡。
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黑,却不显憔悴。整个人像是被谁重新理顺过一遍,连步子都比往常稳了些。
门口的台阶上,苏清瑶靠着柱子坐着,怀里抱着一个碗。
碗里是昨晚的粥,已经凉透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你再晚出来一会儿。”
她抬眼看他,“这粥就可以拿去当药引了。”
林默:“……”
“你确定,这东西还能喝?”
“你命线刚理完,吃什么都一样。”
苏清瑶站起身,把碗递给他,“能填肚子就行。”
林默接过,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喝了一口。
凉得很。
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你就不能,给我热一热?”
“你命线刚稳,不能受热。”
苏清瑶一本正经,“凉粥正好。”
“再说了,”她瞥了他一眼,“你要真连一碗凉粥都扛不住,三天之后也不用去挡命线回潮了。”
“直接躺祠堂里,等命来找你就行了。”
林默:“……”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我只是实话实说。”
苏清瑶淡淡道,“命线回潮,不是请客吃饭。”
“你要挡的,也不是一阵风一场雨。”
“你要是连这点凉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挡?”
林默想了想,把碗里的粥一口气喝完。
凉是凉,肚子倒是真的不那么空了。
“昨晚。”
苏清瑶看着他,“理得怎么样?”
“还行。”
林默抹了抹嘴,“至少,现在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缠成一团的了。”
“被谁缠的?”
“命。”
他道,“安和镇的命,青鸾峰的命,命铺主人的命,道士的命,厄主的命,还有——”
他顿了顿,“我自己的命。”
“还有呢?”
苏清瑶盯着他,“你少说了一个。”
林默:“……”
“霉运之芽?”
“知道就好。”
苏清瑶点头,“你命里有一半,是它。”
“你要是连它都不敢提,还谈什么理命?”
“我不是不敢提。”
林默道,“只是,它昨晚,有点乖。”
“乖?”
苏清瑶挑眉,“它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
林默想了想,“就是……听我说话。”
“你跟它说话?”
“嗯。”
“你跟它说什么?”
“说……”
他顿了顿,“说我不会再乱喂它了。”
“说以后,霉运这东西,该它吃的,它吃;不该它吃的,它别抢。”
“说它要是再乱抢——”
他想了想,“我就不给它摸了。”
苏清瑶:“……”
“你现在,是真把它当猫养了?”
“你说的。”
林默道,“你说我命里有一只猫,爱吃霉运的猫。”
“那我总得,有点当主人的样子。”
“不然,它哪天不高兴了,抓我一爪子,我找谁哭去?”
苏清瑶:“……”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昨晚,是不是睡了一会儿?”
“没有。”
林默摇头,“你不是说,命线乱的时候,睡觉容易做梦,把自己写的那一笔命给抹了?”
“我不敢睡。”
“那你现在,怎么有点……”
她皱了皱眉,“有点高兴?”
“有吗?”
林默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欠的是什么了。”
“知道欠什么,比不知道,好一点。”
“欠什么?”
“命债。”
他道,“安和镇欠的,命铺主人欠的,道士欠的,厄主欠的,还有我欠的。”
“欠的,我记着。”
“该还的,我会还。”
“不该还的——”
他看向她,“我会挡。”
“挡得住,是命。”
“挡不住——”
“你再把我拎回来。”
苏清瑶:“……”
“你昨晚,是不是还跟我说话了?”
“嗯。”
“你在心里说的?”
“嗯。”
“你说了什么?”
“说……”
林默想了想,“说你在门口,我就不怕。”
苏清瑶:“……”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你命线稳了,嘴也跟着稳了?”
“什么意思?”
“会说好听的了。”
她淡淡道,“以前你说话,没这么欠打。”
林默:“……”
“你刚才那句,”苏清瑶又道,“‘挡不住,你再把我拎回来’。”
“你是认真的?”
“当然。”
林默道,“你不是说,我要是把自己理进命里了,你会进去把我拎出来吗?”
“那命线回潮的时候,我要是真被卷进去了,你也得把我拎出来。”
“你说的,很麻烦。”
苏清瑶:“……”
“你能不能,别总把‘很麻烦’挂嘴边?”
“你不是说,让我换个词吗?”
林默道,“你说‘我在这儿’。”
“那我也换个词。”
“我现在,说‘很麻烦’。”
“这样,你在这儿,我麻烦,我们就都在这儿。”
苏清瑶:“……”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绕进去了。
“走吧。”
她转移话题,“师父让你醒了就去祠堂前院。”
“他说,你命线理得差不多了,该让你看看安和镇的命了。”
“看安和镇的命?”
林默一愣,“怎么看?”
“你昨天,不是说,安和镇的命,是一条被你写乱了的线吗?”
苏清瑶道,“那你总得,先看看,这条线,是怎么被写乱的。”
“不然,你三天之后,挡的是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一点。”
她顿了顿,“但那是我看到的。”
“不是你看到的。”
“命这东西,别人替你看了不算。”
“你得自己看。”
“自己认。”
“自己挡。”
林默沉默了一下。
“好。”
他道,“去前院。”
……
祠堂前院,比后院要“热闹”一些。
不是人多。
而是命多。
祠堂正厅的门敞开着,里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命图。
那命图,和林默在命铺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命铺里的命图,是一卷卷册子,一页一页,写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写着他们的生、老、病、死。
而祠堂里的命图,是一幅,被画在整张黄纸上的巨大“网”。
一条条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黄纸中央,纠缠成一团。
那一团,不是乱麻。
而像是,一个被刻意画出来的“结”。
一个,将安和镇所有人的命,都系在一起的结。
“这就是安和镇的命。”
师父站在命图前,背对着他们,声音从画前传来,“至少,是现在的安和镇的命。”
“现在的?”
林默疑惑,“还有以前的?”
“有。”
师父道,“命这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
“安和镇刚建镇的时候,命图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命线是散开的。”
“每个人,是一条线。”
“线与线之间,有交有离,但没有谁,把谁死死系在一起。”
“后来呢?”
“后来,有人,把它们系起来了。”
师父道,“用命铺,用符,用术,用……命。”
“命铺主人?”
林默问。
“是。”
师父点头,“也不是。”
“他是第一个,动手的人。”
“但不是最后一个。”
“那最后一个是谁?”
“你。”
师父道。
林默:“……”
“我?”
“嗯。”
师父转过身,看着他,“你在命铺里,写下那一笔的时候,安和镇的命图,就已经变了。”
“你写的那一笔,不是写在你自己的命上。”
“是写在,安和镇所有人的命上。”
“你说,‘别人的命,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这句话,落在命图上,就是一条线。”
“一条,从你命里,伸出去的线。”
“这条线,把你和安和镇所有人的命,都连在了一起。”
“所以,现在——”
他顿了顿,“你挡命线回潮,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是安和镇所有人的事。”
“也是,你自己的事。”
林默沉默了很久。
“那我要是,不挡呢?”
他问。
“你可以不挡。”
师父道,“命,从来不是别人逼你去挡的。”
“你要是不挡,命线回潮来了,安和镇该塌的塌,该亡的亡。”
“你这条命,因为和他们系在一起,也会被扯得七零八落。”
“但你放心——”
他淡淡道,“我会想办法,把你从死人堆里再拽回来。”
“就像以前一样。”
“只是,那时候,你欠的,就更多了。”
“欠谁?”
“欠命。”
师父道,“欠安和镇的命,欠那些本来可以活下来的人的命,欠青鸾峰的命,欠……你自己的命。”
“你欠得越多,命线就越乱。”
“命线越乱,你就越容易,被命线回潮卷进去。”
“到最后,你连自己是谁,都记不住。”
“那时候,你再想写‘我命,我自己,看着办’,就晚了。”
林默没有说话。
他抬头,看向那幅命图。
命图上,有一条很细很细的线。
从命图中央的“结”里,延伸出来,一直延伸到命图的边缘。
那条线,是灰色的。
很淡。
淡到,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
但林默,一眼就看见了。
因为,那是他的线。
“你写的那一笔。”
师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这一笔,把你从命图中央,往外拉了一点。”
“拉得不多。”
“但够了。”
“够你,在命线回潮的时候,有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
“选择挡,还是不挡。”
“选择活,还是死。”
“选择——”
他顿了顿,“是继续欠,还是开始还。”
林默沉默了一会儿。
“那我现在,”他问,“是在还,还是在欠?”
“在欠。”
师父道,“你挡一次,就欠一次。”
“你帮一个人,就欠一笔。”
“你写一笔,就欠一笔。”
“你每多活一天,就欠命一天。”
“欠,是逃不掉的。”
“那还呢?”
“还,也是逃不掉的。”
师父道,“你欠的,总有一天,要还。”
“你现在,能做的,不是想着怎么不欠。”
“而是,想着怎么,别欠得太难看。”
“欠得难看?”
“嗯。”
师父道,“有的人,欠命,欠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有的人,欠命,欠到最后,连命都不敢要了。”
“有的人,欠命,欠到最后,只能躲在命铺里,一页一页翻别人的命,来安慰自己。”
“你想做哪一种?”
林默想了想。
“我想做——”
他道,“欠得明明白白的那种。”
“欠谁的,我记着。”
“该还的时候,我还。”
“还不了的,我挡。”
“挡不住——”
他顿了顿,“那就,欠到下辈子。”
“下辈子,再还。”
师父看了他一眼。
“你倒也不怕,下辈子还得被我拎着耳朵教。”
林默:“……”
“师父,你刚才那句话,很像我小时候,你打我之前说的话。”
“你小时候,欠的命,也不少。”
师父淡淡道,“只是那时候,你还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知道了,就别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命这东西,能不接的,就别接。”
“能推的,就推。”
“能躲的,就躲。”
“你不是命铺主人。”
“你不是道士。”
“你不是厄主。”
“你只是——”
他顿了顿,“我徒弟。”
“是青鸾峰的弟子。”
“是安和镇的人。”
“是你自己。”
“你先把自己这条命,活明白了,再去管别人的。”
林默:“……”
“师父,你这是在教我自私?”
“我这是在教你,别傻。”
师父道,“命线回潮,不是你一个人能挡完的。”
“你挡得越多,死得越快。”
“你死了,安和镇照样要遭第三波。”
“你挡不挡,第三波都会来。”
“你能做的,只是——”
他看着命图,“在它来的时候,站在该站的地方。”
“挡你该挡的那一部分。”
“挡得住,是命。”
“挡不住——”
“也是命。”
“但至少,你不会后悔。”
林默沉默了很久。
“师父。”
他忽然问,“你那时候,是怎么想的?”
“哪时候?”
“你从死人堆里,把我拎回来的时候。”
林默道,“那时候,我命线乱成那样,你救我,是在欠命,还是在还命?”
师父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我那时候,是在欠命。”
师父道,“欠青鸾峰的命,欠你父母的命,欠你自己的命。”
“我救你,是在欠。”
“但我不救你,也是在欠。”
“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欠命这东西,不是你想不欠,就能不欠的。”
“你能做的,只是——”
他顿了顿,“在欠的时候,尽量别欠得太难看。”
“所以,我把你拎回来了。”
“拎回来,欠得明明白白。”
“你以后,要是活得不好,那是我欠你的。”
“你要是活得好,那是你自己欠你自己的。”
“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林默:“……”
“师父,你这话,听着有点绝情。”
“命,本来就绝情。”
师父道,“你要是把命当人情,迟早被命玩死。”
“你现在,最该学的,就是怎么跟命,保持一点距离。”
“既不被它玩死,也别去玩它。”
“你做得到吗?”
林默想了想。
“我……”
他道,“我可以试试。”
“那就够了。”
师父点头,“你现在,先去看看安和镇。”
“看什么?”
“看他们。”
师父道,“看那些,命线回潮要来的时候,还在忙着活的人。”
“看他们怎么,一边欠命,一边活。”
“看他们怎么,在命线回潮之前,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个日子。”
“你看明白了,就知道,自己该怎么挡了。”
“该挡多少,该怎么挡,该挡给谁看。”
“命线回潮,不是给你一个人死的机会。”
“是给你一个人,活明白的机会。”
林默沉默了一下。
“好。”
他道,“我去看看。”
“去吧。”
师父摆摆手,“清瑶,跟他一起去。”
“别让他乱跑。”
“他命线刚稳,还经不起折腾。”
“是。”
苏清瑶应了一声,转头对林默道:“走吧。”
“去哪儿?”
“去看安和镇。”
她道,“看安和镇的人,怎么在命线回潮之前,过他们的日子。”
“你不是说,你欠他们的吗?”
“那你总得,知道自己欠的是谁。”
“不然,你挡命线回潮的时候,挡的是一团影子。”
“那多没意思。”
林默:“……”
“你现在,说话也越来越像师父了。”
“近墨者黑。”
苏清瑶淡淡道,“谁让我师父,是个黑得发亮的人。”
师父:“……”
他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重新转过身,看向那幅命图。
背影,依旧挺直。
像是,从来不会弯。
……
安和镇的早晨,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阴沉的天。屋檐下,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水花。
镇口,赵有财已经打开了铺子的门。
他打着哈欠,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昨晚没睡好。
“赵叔。”
林默走过去,“早。”
“早。”
赵有财抬头,看了他一眼,“昨晚睡得怎么样?”
“没睡。”
“命线乱,不敢睡。”
“那你现在,看起来,倒还挺精神。”
赵有财笑了笑,“命线理得差不多了?”
“嗯。”
林默点头,“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缠成一团的了。”
“那就好。”
赵有财道,“你知道,比你不知道好。”
“命这东西,最怕的,就是你糊里糊涂地被它牵着走。”
“你现在,知道自己被什么牵着,就有机会,反过来,牵它一下。”
“赵叔。”
林默忽然问,“你怕吗?”
“怕什么?”
“怕第三波命线回潮。”
赵有财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林默,笑了笑:“怕。”
“怎么不怕?”
“我这铺子,我这小命,我这一屋子的账本,我还没活够呢。”
“我要是不怕,我昨晚就不跑去祠堂给你求情了。”
“那你还这么淡定?”
“淡定?”
赵有财苦笑,“我不淡定,又能怎么样?”
“命线回潮要来,又不是我不淡定,它就不来了。”
“我能做的,就是今天把门板卸好,把账本摆好,把客人伺候好。”
“该记账的记账,该收账的收账。”
“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
“命线回潮真要是挡不住——”
他顿了顿,“那我也得先把今天过好。”
“不然,我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林默沉默了一下。
“赵叔。”
“嗯?”
“你欠命吗?”
赵有财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欠。”
“我年轻的时候,赌钱,欠了一屁股债。”
“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欠的是钱。”
“后来,我才知道,我欠的是命。”
“欠谁的?”
“欠我爹的命,欠我娘的命,欠我那时候的自己的命。”
“我要是那时候赌死了,他们的命,也得跟着我一起赔进去。”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不赌了。”
“我开始记账。”
“一笔一笔,把欠的命,记在心里。”
“能还的,就还。”
“还不了的,就记着。”
“记到有一天,命线回潮来了,我这条命,够不够还,就看命了。”
“你呢?”
他问林默,“你欠的,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
林默道,“安和镇的命,青鸾峰的命,命铺主人的命,道士的命,厄主的命,还有——”
他顿了顿,“我自己的命。”
“还有呢?”
赵有财看着他,“你少说了一个。”
林默:“……”
“清瑶?”
“我?”
苏清瑶愣了一下,“我有什么好欠的?”
“你不欠他。”
赵有财摇头,“是他欠你。”
“他欠你一碗粥,一张床,一盏灯,还有——”
他顿了顿,“一句‘我在这儿’。”
“这些,都是命。”
“他要是连这些都记不住,那他欠的,就真有点多了。”
林默:“……”
“赵叔,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种话了?”
“人老了,话就多。”
赵有财笑道,“你们年轻人,别嫌烦。”
“等你们老了,就知道,话多,也是一种命。”
“一种,还没说完,就舍不得死的命。”
林默沉默了一下。
“赵叔。”
“嗯?”
“第三波命线回潮的时候,你会躲吗?”
“会。”
赵有财道,“我又不是傻子。”
“我会把门板关好,把账本收好,把钱柜锁好。”
“我会躲在桌子底下,或者床底下。”
“我会祈祷,命线回潮别从我这铺子顶上压下来。”
“那你还让我去挡?”
“我让你去挡了吗?”
赵有财反问,“我只是说,安和镇有你一碗饭,一张床,一盏灯。”
“我没说,你得拿命来换。”
“你要挡,是你自己的事。”
“你不挡,也是你自己的事。”
“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挡之前,给你一碗饭,一张床,一盏灯。”
“让你知道,这世上,还有点东西,是值得你挡的。”
“至于你挡不挡——”
他顿了顿,“那是你的命。”
“你命,你自己,看着办。”
林默怔了一下。
这句话,他已经听了很多遍。
从命铺,到祠堂,从师父,到苏清瑶,从识海里那个声音,到赵有财。
每一次,说出来的人,都不一样。
每一次,落在他心上的位置,也不一样。
但这一次,他忽然觉得,这句话,不再只是一句“道理”。
而是一句,真真正正,落在命上的字。
“赵叔。”
他忽然道,“等第三波命线回潮过去。”
“如果我还活着。”
“我来你这儿,记账。”
“记什么账?”
“记我欠的命。”
林默道,“一笔一笔,写下来。”
“该还的,我还。”
“还不了的,我记着。”
“记到有一天,命线回潮再来。”
“我再挡。”
赵有财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
他道,“那我就给你准备一本账册。”
“专门记你欠的命。”
“你要是敢不还——”
他顿了顿,“我就天天在你耳边念叨。”
“念到你烦了,念到你不好意思再欠。”
“念到你哪天,自己把自己的命,活明白了。”
林默:“……”
“赵叔,你比我师父还唠叨。”
“那当然。”
赵有财道,“我是生意人。”
“生意人,最会算账。”
“命这种东西,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它也有一笔账。”
“你欠多少,它都记着。”
“你还多少,它也记着。”
“你要是总想着欠,不想着还,总有一天,它会给你算总账。”
“到那时候,你可别哭。”
林默没有说话。
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不会哭。”
他道,“我会挡。”
“挡得住,是命。”
“挡不住——”
“那也是命。”
“但至少,我不会后悔。”
赵有财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行了,你走吧。”
他道,“别在我门口杵着了。”
“你再杵一会儿,我这铺子,都要被你身上的命线压塌了。”
“我还得修铺子。”
“很麻烦。”
林默:“……”
“你也会说‘很麻烦’?”
“会啊。”
赵有财道,“命这东西,本来就很麻烦。”
“你要是觉得不麻烦,那你就还没真的欠够。”
“等你哪天,欠到连睡觉都得先问问命同不同意,你就知道什么叫麻烦了。”
“走吧。”
他挥挥手,“去看看别人。”
“看看他们,是怎么一边欠命,一边活的。”
“你看明白了,就知道,自己该怎么挡了。”
林默点头。
“赵叔。”
“嗯?”
“谢谢。”
赵有财愣了一下。
“你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我一碗饭,一张床,一盏灯。”
林默道,“也谢谢你,让我知道,安和镇,不是只有命线回潮。”
“还有你。”
“还有很多人。”
“还有很多,值得我挡的东西。”
赵有财笑了。
“你要是真觉得欠我。”
他道,“等命线回潮过去,你多来我这儿买两斤盐。”
“我给你算便宜点。”
“那也是命。”
“一种,叫生意的命。”
林默:“……”
“好。”
他道,“到时候,我多买两斤。”
“买给我自己吃。”
“也买给……”
他顿了顿,“买给青鸾峰的人吃。”
“买给清瑶吃。”
“买给师父吃。”
“买给安和镇的人吃。”
“买给所有,还活着的人吃。”
赵有财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
笑得,有点酸。
“好。”
他道,“那我就多进点货。”
“免得你想买的时候,我没货了。”
“那也是命。”
“一种,叫准备的命。”
“你准备得越多,命线回潮的时候,你就越不怕。”
“哪怕,你最后还是得死。”
“至少,你死之前,吃得饱。”
林默点头。
“那我走了。”
“走吧。”
赵有财摆摆手,“别总往祠堂跑。”
“命线回潮之前,你也得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人。”
“你要是只盯着命看,迟早被命看死。”
林默:“……”
“赵叔,你今天,话真多。”
“人老了。”
赵有财道,“话多,是好事。”
“说明,我还没死。”
“说明,我还有命,可以说。”
“你也一样。”
“你现在,还有命,可以说。”
“等哪天,你连话都懒得说了。”
“那你就真的,欠得太多了。”
林默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身,继续往前走。
苏清瑶跟在他身边。
两人沿着石板路,一路往前走。
走过赵有财的铺子,走过卖包子的小摊,走过打铁铺,走过药铺,走过茶馆,走过安和镇的每一条熟悉的街道。
街道上,人不多。
但也不少。
有人在收拾被雨水打湿的货物。
有人在给孩子系鞋带。
有人在门口支起油锅,炸着油条,油香混着雨味,飘在空气里。
有人在吵架,有人在笑,有人在叹气,有人在低声说话。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变成了安和镇的“命”。
一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命。
“你看。”
苏清瑶忽然道,“他们现在,谁也不知道,三天之后,命线回潮会来。”
“或者,他们知道。”
“但他们还是在过自己的日子。”
“你觉得,他们是在逃避?”
“还是在——”
“在活。”
林默道。
“在活。”
苏清瑶点头,“命线回潮要来,是命。”
“他们现在在活,也是命。”
“命线回潮,不是要他们现在就死。”
“是要他们,在死之前,先学会怎么活。”
“你也是。”
“你挡命线回潮之前,也得先学会,怎么活。”
“不然,你就算挡下来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挡的。”
林默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
他道,“我为了什么挡。”
“为了谁?”
“为了安和镇。”
“为了青鸾峰。”
“为了师父。”
“为了你。”
“为了赵叔。”
“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也为了——”
他顿了顿,“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自己这条命。”
“为了我自己写的那一笔。”
“为了我自己,不想后悔。”
苏清瑶看了他一眼。
“那你现在,觉得自己活得怎么样?”
“还行。”
林默道,“至少,现在,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缠成一团的。”
“知道自己欠的是什么。”
“知道自己,要挡什么。”
“知道自己,有谁在门口守着。”
“知道自己,命里有一只猫。”
“一只,爱吃霉运的猫。”
苏清瑶:“……”
“你现在,是真的,把它当猫了。”
“你说的。”
“我说的是比喻。”
“那我就当真。”
林默道,“比喻这东西,有时候,比真话还真。”
“你命里有一只猫。”
“你欠它的,你也得还。”
“你欠它什么?”
“欠它一顿饭。”
林默道,“欠它一次摸。”
“欠它一句,‘谢谢你’。”
“欠它一句,‘我不会再乱喂你了’。”
“欠它一句,‘以后,我们一起挡’。”
苏清瑶:“……”
“你现在,连跟霉运之芽说话,都要提前打草稿了吗?”
“不用。”
林默道,“我心里说。”
“它听得见。”
“你怎么知道,它听得见?”
“因为——”
他顿了顿,“它昨晚,动了一下。”
“在我跟它说,我不会再乱喂它的时候。”
“在我跟它说,以后,霉运这东西,该它吃的,它吃;不该它吃的,它别抢的时候。”
“在我跟它说,‘以后,我们一起挡’的时候。”
“它动了一下。”
“像是,答应了。”
“也像是,在警告我。”
“警告你什么?”
“警告我,别说话不算话。”
林默道,“命这东西,最讨厌的,就是说话不算话。”
“你说要挡,就得挡。”
“你说要还,就得还。”
“你说要一起挡,就得真的,拉着它一起。”
“不然,它哪天不高兴了,抓我一爪子,我找谁哭去?”
苏清瑶:“……”
“你现在,是真的,把命当猫,把猫当命了。”
“有什么不好?”
林默道,“命这东西,本来就很像猫。”
“你要是怕它,它就老往你身上踩。”
“你要是躲它,它就老往你被窝里钻。”
“你要是不理它,它就老在你眼前晃。”
“你要是试着,摸一摸它。”
“它可能,会抓你一爪子。”
“也可能——”
他顿了顿,“会在你腿边,睡一觉。”
“那你呢?”
苏清瑶忽然问,“你是那种,会被猫抓一爪子,还是会被猫睡一觉的人?”
“我?”
林默想了想,“我大概,是那种,会被猫抓一爪子,然后,继续摸它的人。”
“你不疼?”
“疼。”
“那你还摸?”
“因为——”
他道,“它抓我,是因为它害怕。”
“它害怕,是因为它不知道,我是来喂它的,还是来打它的。”
“它不知道,我是来救它的,还是来害它的。”
“它不知道,我是来欠它的,还是来还它的。”
“所以,它先抓一爪子。”
“抓了,它心里就踏实一点。”
“我疼一点,也没什么。”
“至少,它不会再乱抓别人。”
苏清瑶:“……”
“你现在,连替霉运之芽说话,都这么熟练了。”
“那当然。”
林默道,“它现在,可是我命里的猫。”
“我不替它说话,谁替它说话?”
“你?”
苏清瑶哼了一声,“我才懒得管你们这一人一猫。”
“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只要你别死。”
“只要它别把你命线抓断。”
“其他的——”
她顿了顿,“我懒得管。”
“很麻烦。”
林默:“……”
“你又说‘很麻烦’。”
“你不是说,让我换个词吗?”
苏清瑶道,“你说‘我在这儿’。”
“那我也换个词。”
“我现在,说‘很麻烦’。”
“这样,你在这儿,我麻烦,我们就都在这儿。”
林默:“……”
他忽然笑了一下。
“好。”
他道,“那你在这儿。”
“我麻烦。”
“我们一起,等命线回潮。”
“一起?”
苏清瑶瞥了他一眼,“我可没说,要跟你一起挡。”
“我只说,要在门口守着。”
“你要是真被卷进去了,我再进去把你拎出来。”
“很麻烦。”
林默:“……”
“你就不能,说一句‘我也会挡’?”
“我为什么要挡?”
苏清瑶道,“命线回潮,又不是冲着我来的。”
“它是冲着你来的。”
“你挡你的。”
“我拎我的。”
“分工明确。”
“很合理。”
林默:“……”
“你这样,很像师父。”
“近墨者黑。”
她淡淡道,“谁让我师父,是个黑得发亮的人。”
林默:“……”
他忽然发现,“近墨者黑”这句话,今天出现的频率,也有点高。
高到,他都有点习惯了。
“走吧。”
苏清瑶道,“再往前走,就是安和镇的中心了。”
“你不是说,要看看安和镇的人,怎么一边欠命,一边活吗?”
“去看看。”
“看看他们,是怎么在命线回潮之前,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个日子。”
“你看明白了,就知道,自己该怎么挡了。”
林默点头。
“好。”
他道,“去看看。”
两人继续往前走。
石板路,在他们脚下,一点一点往后退。
安和镇的街道,在他们眼前,一点一点展开。
有人在吵架。
有人在笑。
有人在叹气。
有人在低声说话。
有人在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有人在为了一碗面,笑得像个孩子。
有人在为了一条命,哭得撕心裂肺。
有人在为了一点霉运,骂骂咧咧。
有人在为了一点好运,烧高香。
这些声音,这些人,这些命。
都在安和镇。
都在这条,看不见的命线上。
都在,即将到来的第三波命线回潮里。
“你看。”
苏清瑶忽然道,“他们现在,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已经被写进安和镇的命图里了。”
“或者,他们知道。”
“但他们还是,照样过。”
“你觉得,他们是在逃避?”
“还是在——”
“在活。”
林默道。
“在活。”
苏清瑶点头,“命线回潮要来,是命。”
“他们现在在活,也是命。”
“你挡命线回潮,是命。”
“你现在,站在这儿看他们活,也是命。”
“命这东西,本来就很麻烦。”
“你要是总想着逃,就会被它追着跑。”
“你要是总想着躲,就会被它堵在角落里。”
“你要是总想着挡,就会被它缠上。”
“你要是总想着还,就会被它记着。”
“你要是总想着欠,就会被它算总账。”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默问。
“你?”
苏清瑶看了他一眼,“你就照你说的那样办。”
“欠的,记着。”
“该还的,还。”
“还不了的,挡。”
“挡不住的,欠到下辈子。”
“下辈子,再还。”
“反正,命这东西,也不是只有一辈子。”
“你要是真能活到来世,我也不介意,再拎你一次。”
“很麻烦。”
林默:“……”
“你能不能,别说‘很麻烦’?”
“你说点别的。”
“比如——”
他顿了顿,“‘我会陪着你’?”
苏清瑶:“……”
她停下脚步。
安和镇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
吹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
也吹起,他衣角的一点灰。
“你命线刚稳。”
她低声道,“别总说这种话。”
“容易,把命说软了。”
“命软了,就挡不住命线回潮了。”
“那你说。”
林默看着她,“你会陪着我吗?”
苏清瑶没有回答。
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很轻。
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轻到,只有站在她身边的人,才能听见。
“我会在祠堂门口。”
她道,“你要是敢睡着,我就把你拎出来。”
“你要是敢把自己理进命里,我就进去把你拎出来。”
“你要是敢在命线回潮里,不喊我一声,我就——”
她顿了顿,“我就把你从命里拎出来,再打一顿。”
“很麻烦。”
林默:“……”
“你就不能,说一句‘我会一直在’?”
“我会一直在。”
苏清瑶道,“在祠堂门口。”
“你要是敢不在。”
“我就——”
她顿了顿,“我就把你从命里拎出来,再打一顿。”
“很麻烦。”
林默:“……”
他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无奈。
却也,有一点安心。
“好。”
他道,“那我就,一直记着。”
“记着你在祠堂门口。”
“记着你会拎我。”
“记着你会打我。”
“记着你说的——很麻烦。”
“记着,我命里有一只猫。”
“一只,爱吃霉运的猫。”
“记着,我欠的命。”
“记着,我要挡的命线回潮。”
“记着——”
他顿了顿,“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安和镇的风,从两人身边吹过。
吹过他们的命线。
吹过安和镇的命图。
吹向,三天之后的祠堂门口。
吹向,那条,正在往回折的命线。
命线回潮,第三波。
还有三天。
三天之后。
祠堂门口。
他会站在那里。
挡。
用他自己的命。
用他自己写的那一笔。
用他,这些年,一点一点,修出来的“神”。
也用,他识海里,那株,被他喂得越来越肥的——
霉运之芽。
命里有猫。
霉运有芽。
命债未尽。
命线将回。
而他,已经开始,一笔一笔,把自己的命,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