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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如纱,缓缓从冰封的镜湖面升起,在初升的冬日下泛着淡金色的光晕。李不言踏进雪市时,市集刚开不久,冰面上凿出的摊位前,商贩们正忙着从雪橇上卸货。他今日换了双特制的冰靴——靴底钉着三排细密的铜齿,能在冰面稳稳抓地,走起来发出“喀嚓喀嚓”的脆响,像踩碎了一路的薄冰。

雪市的布局透着玄机。八条主道以中央冰碑为心,呈八卦状辐射开来,每条道上摊位林立,却又在特定位置留出空档,形成类似阵眼的回旋处。李不言沿着“坎”位慢行,目光扫过两侧。卖皮货的摊主正用骨梳打理一张雪豹皮,每一梳都带起细碎的冰晶;隔壁药摊上,几株“冰心莲”盛在玉碗里,花瓣透明如琉璃,花蕊却赤红如火;更远处,有人兜售“雪魄珠”,据说是千年雪蚌所产,能避寒毒,盛在冰匣中幽幽泛着蓝光。

他的脚步在挂着“千年雪茶”旗幡的茶摊前停下。

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棉袍,外罩一件油光发亮的熊皮坎肩。他正蹲在冰砌的灶台前,用一柄乌黑的冰凿拨弄炭火。那冰凿长约尺许,通体黝黑,唯有刃口泛着幽蓝,显然不是凡铁。灶上坐着个扁肚铜壶,壶身布满细密的捶打纹,像老人的皱纹。

“客官,早。”老者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如磨砂,“坐。茶还得等一炷香。”

李不言在摊前的矮凳上坐下。凳子是用整块冰雕成,凳面铺着厚厚的狼皮垫子,坐上去并不觉冷。他解下背囊放在脚边,目光落在老者煮茶的动作上。

炭是上好的银霜炭,烧起来几乎无烟,只透出淡淡的松香。老者从身旁的冰匣中取出一块巴掌大、通体雪白的“茶砖”,用冰凿轻轻一敲。茶砖应声裂成七八块,断面露出细密的、仿佛冰花凝结的纹路。他拣了三块投入铜壶,又从一个密封的陶罐里舀出几勺冰晶——那冰晶并非透明,而泛着极淡的青色,落入壶中竟发出“叮咚”脆响,如珠落玉盘。

“这是镜湖深处,终年不见日头的‘青阴冰’。”老者似是自语,又似解说,“取冰要在子夜,凿开三尺厚的湖面,用玉钩探入水下九丈,钩尖触到湖底阴脉凝结处,轻轻一提——不能重,重了冰就碎了。提上来要立刻封入玉匣,见光则灵气散。”

他说得平淡,李不言却听出其中凶险。镜湖冰层下暗流汹涌,更有传说湖底镇着古妖,寻常人谁敢夜半凿冰?这老者,不简单。

壶中水开始泛起鱼眼泡。老者不慌不忙,用一根细长的冰箸搅动茶汤。随着搅动,茶汤竟从无色渐渐转蓝,再由蓝转碧,最后凝成一汪翡翠般的澄澈。奇异的香气弥散开来——初闻是冰雪的清冽,细品有松针的苦香,再深嗅,竟隐约有一丝陈年普洱的醇厚,可北域哪来的普洱?

“茶名‘雪魄’,”老者终于抬眼,那是一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长在雪岭绝壁的背阴处,百年发芽,百年成叶,再百年方能采摘。采茶人要在立冬第一场雪后上山,踏雪无痕,徒手攀崖,取最顶端三片嫩芽。多一片则味杂,少一片则气薄。”

他边说边取出四只粗陶碗,碗壁厚实,碗口却薄如蛋壳。茶汤注入,碧色在陶碗中流转,竟映出碗底隐约的冰裂纹。

“请。”老者推过一碗。

李不言双手捧碗。碗壁温热,茶汤却透出刺骨的寒。他小啜一口,茶水入喉的刹那,仿佛吞下了一口冰雪,冻得喉头发紧。可紧接着,一股暖流自胃中升起,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暖和起来。更奇的是,脑中一片清明,连昨夜苦思未解的剑招关窍,此刻都隐隐有了脉络。

“好茶。”他真心赞道。

老者呵呵一笑,皱纹如冰裂绽开:“茶是好茶,可惜饮茶的人,心事太重。”

李不言不置可否,目光转向茶摊斜对面。

那里,黑衣刀客依旧伫立。他站在一根天然形成的冰棱柱旁,柱高丈许,通体晶莹,内里冻结着无数细密的气泡,在晨光下闪烁如星。刀客身形瘦削,裹着件半旧的黑棉袍,下摆扎进牛皮靴里,站姿松垮,仿佛随时会滑倒。可李不言注意到,他双脚所踏的冰面,半日来未曾移动分毫,连靴边积雪的轮廓都丝毫未变。

刀鞘很特别。玄铁打造,没有任何纹饰,却在鞘身凝结着一层薄冰。那冰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形成诡异的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文,又像冻结的闪电。最奇的是,冰纹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动,如同活物。每当有人从刀客三丈内走过,冰纹流动的速度就会加快一分。

此刻,一个扛着鹿皮的猎户路过,冰纹猛地一窜,竟在刀鞘上蔓延出三寸有余。刀客斗笠微不可察地偏了半寸,又缓缓回正。

“咚!”

沉闷的敲击声从集市中央传来。李不言转头望去,只见两个商人正在“冰上易”的圈内对峙。

那是雪市特有的交易方式——在冰面凿出个径长五尺的白圈,双方将货物放入圈中,各自退到十步外,全凭眼力估价,同时喊出交换条件。成交则击掌为誓,反悔者会被整个雪市唾弃,再难在此立足。

左边是个裹着熊皮的壮汉,满脸络腮胡,眼如铜铃。他打开皮袋,倒出一株手臂粗细的老参。参体饱满,根须繁茂如须发,断面处可见金丝般的髓线,在雪光下熠熠生辉。参一出土,浓郁的参香便弥漫开来,连二十步外的李不言都闻到了。

“百年雪参王!换明珠!”熊皮汉子声如洪钟,震得冰面嗡嗡作响。

右边的瘦商人解开另一个皮袋,三颗鸽卵大的明珠滚入圈中。明珠并非纯白,而是泛着淡淡的虹彩,在雪地上滚过时,竟在冰面拖出三道浅浅的彩痕。围观者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这是北海特产的“虹光珠”,传说能在暗夜发光,一颗可值百金。

瘦商人蹲下身,小心地捧起雪参,对着光仔细查看。他的手指细长苍白,指甲修剪得整齐,翻看参须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发丝。看了半晌,他抬头,声音尖细:“参是好参,可惜伤了主根。你看这里——”他指着参体一处细微的裂痕,“寒气已侵髓线,药效至少折三成。”

熊皮汉子脸色一沉:“放屁!这是采参时冰镐碰的皮外伤!”

“是不是内伤,切开便知。”瘦商人从怀中掏出柄玉刀,薄如柳叶。

“你敢!”熊皮汉子向前一步,冰靴在冰面刮出刺耳锐响。

气氛骤然紧绷。

李不言的余光瞥见,黑衣刀客的冰纹,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几乎爬满了半截刀鞘。更奇的是,冰纹的走势,竟与茶摊老者搅动茶汤的节奏隐隐相合。

“早年间的雪市,可不是这般模样。”老茶倌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远处的争执。他慢悠悠地添了块炭,铜壶里的茶汤又开始咕嘟冒泡。“那时镜湖还未封得这般严实,腊月里还能看见湖心漩涡。有南边的茶商不信邪,非要在湖心凿冰取水煮茶,结果——”

他顿了顿,啜了口茶:“冰层破开的刹那,涌上来的不是水,是黑血。血里裹着半副青铜铠甲,甲片上的纹路,像某种祭祀的图腾。”

熊皮汉子与瘦商人的争执停了,周围几个摊主也侧耳倾听。

“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老茶倌嘿嘿一笑,露出稀疏的黄牙,“那茶商当夜就疯了,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湖底有城,城里有人,人都穿着古时的衣冠,在街上行走如常。再后来,他跳进了自己凿的冰窟窿,尸首都没捞上来。”

寒风卷过湖面,刮起一阵雪沫。众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瘦商人忽然将玉刀收回怀中,起身拍拍膝上雪屑:“再加两张白狐腹皮。要腋下无杂毛的。”

熊皮汉子盯着他看了三息,猛地一拍大腿:“成交!”

交易完成,围观人群渐渐散去。李不言却注意到,那株雪参被瘦商人收起时,参须无风自动,像在挣扎。而瘦商人转身离去的刹那,袖口翻起,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有一道青黑色的刺青——形如扭曲的藤蔓,藤梢处绽开一朵诡异的五瓣花。

他再转头,黑衣刀客的冰纹已恢复平静。茶摊老者正用冰凿刮着壶底的茶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仿佛刚才的故事只是随口闲谈。

日头渐高,雪市愈发热闹。一个卖唱盲翁拄着竹杖蹒跚而过,嘶哑的嗓子唱着北域古调:“雪埋白骨三百载,冰封肝胆一夜开……”歌声苍凉,在冰湖上回荡。几个孩童追逐着从冰洞跃出的银鱼,笑声清脆。更远处,有江湖人在“论剑坪”——一片特地浇水平整的冰面——切磋,剑光与冰光交映,晃得人眼花。

李不言喝尽碗中残茶,起身从怀中摸出一块墨绿色的茶砖,推到老者面前:“这茶,可能煮?”

老者接过茶砖,指尖在“雪岭之巅”四个刻字上摩挲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抬头仔细打量李不言,半晌才缓缓道:“客官这茶,来历不凡啊。”

“朋友所赠,只说需以特殊法子冲泡。”

老者不语,将茶砖凑到鼻尖深嗅,眉头渐渐皱起。他取来一柄小银锤,在茶砖边缘轻轻一敲。“铿”的一声,如击金玉。裂开的断面,露出内里细密的、仿佛血管般的红色纹路。

“雪岭之巅,是北域三大绝地之一。”老者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李不言能听见,“终年暴风雪,飞鸟难度。传说山顶有座古观,观前生着一株千年雪茶树,每甲子只产茶三两。这茶……”他用指尖捻起一点碎末,“有血髓纹,是那株‘血髓古茶’的叶子。饮之可通经脉,但也会引来不祥。”

“不祥?”

老者不答,却转头望向黑衣刀客的方向。李不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跳——刀鞘上的冰纹,不知何时已变成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

“三十年前,有批茶商上山寻茶,去了九人,回来半个。”老者收回目光,将茶砖推回李不言面前,“回来的那人,带回来三两茶叶,和一句话。”

“什么话?”

“‘血茶现世,冰湖开裂,古城重见天日,妖魔再临人间’。”老者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冰面,“那人在茶市卖完茶叶,当夜就死了。死状……和方才故事里那个南边茶商,一模一样。”

李不言盯着茶砖,血髓纹在日光下微微搏动,仿佛有生命。

“这茶,老朽不敢煮。”老者摇头,“客官若真想喝,可去寻一人。”

“谁?”

老者抬手指向黑衣刀客:“问他。”

李不言转头,正对上刀客从斗笠下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冰冷、死寂,却又在深处燃烧着某种疯狂的火焰。四目相对的刹那,刀鞘上的血纹骤然暴涨,如毒蛇昂首,直窜刀锷。

风雪忽起。

镜湖上的雾气被狂风撕碎,露出远处连绵的雪岭轮廓。不知何处传来冰层开裂的“咔嚓”声,绵长而惊心。集市上的人群开始骚动,收摊的收摊,避风的避风。不过片刻,方才还热闹的雪市,已冷清了大半。

黑衣刀客动了。

他迈出第一步,脚下冰面“喀”地裂开蛛网般的细纹。第二步,斗笠被风吹起,露出一张苍白如尸的脸,和一双完全漆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第三步,他已站在茶摊前,离李不言不过五尺。

“茶。”刀客开口,声音嘶哑得像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李不言将茶砖递出。

刀客不接,只盯着茶砖上的血纹。看了许久,他缓缓伸出右手——那手瘦得皮包骨,肤色青白,指甲却是诡异的黑色。指尖触到茶砖的刹那,血纹骤然亮起,映得他整张脸泛着血光。

“明日,子时,湖心冰碑。”刀客收回手,血光熄灭,“带茶来,我告诉你煮法。”

说完,他转身离去。脚步踏在冰面上,每一步都留下个深达寸许的脚印,脚印边缘的冰,竟在缓缓融化。

风雪更急了。

老茶倌默默收起茶具,将铜壶倒扣在灶上。炭火渐熄,最后一缕青烟在寒风中扭曲消散。他看向李不言,叹了口气:“客官,听老朽一句劝。这茶,最好别喝。那人……也不是人。”

“那是什么?”

老者摇头不语,佝偻着背开始收摊。他将冰凿插回腰间,那柄黝黑的凿子,此刻竟隐隐泛着与刀客冰纹相似的血色。

李不言站在越来越猛的风雪中,手握茶砖,望向刀客消失的方向。湖心处,那根冰碑在雪雾中若隐若现,碑身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

远处传来更夫急促的梆子声——未到申时,却开始宵禁了。

他转身离开雪市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茶摊已收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冰面上那些刀客留下的融化脚印,在迅速冻结的寒风中,凝成一行通往湖心的、触目惊心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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