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景,在缝纫机的嗒嗒声、邻居们送来取走的旧衣布料、以及君洐早出晚归的忙碌中,倏忽而过。
君洐那从南边倒腾来的小玩意儿——毛巾、袜子、针头线脑,还有些颜色鲜亮的塑料发卡、头绳,竟然出乎意料地好卖。他白天依旧去做工,只是下工后不再立刻回家,而是用那辆旧自行车驮着个不大的包袱,去临近的厂区家属院或集市边支个简易地摊。他话不多,但价格实在,东西也新鲜耐用,加上那张冷硬却正直的脸,竟也慢慢攒下了一些回头客。
家里的那个小木盒,似乎比之前沉了些。沈清弦偶尔打开,能看到里面除了原有的钱票,还多了一些毛票和分币,被君洐仔细地捋平,用橡皮筋扎好,放在一角。
这天晚上,君洐回来得比平时更晚些。暮色已深,他推门进来时,身上除了惯常的尘土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陌生的烟味(大概是一起摆摊的人抽的),眼底有着明显的倦色,但眉宇间却有一丝不同以往的、压抑着的兴奋。
沈清弦正在灯下钉一件衣服的扣子,见他回来,放下针线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空水壶和搭在臂弯的外套。“今天怎么这么晚?吃饭了吗?锅里还热着粥。”
“吃过了,在外面和……几个人一起吃了点。”君洐在桌边坐下,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深思的打量。
沈清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君洐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朝她伸出手。
沈清弦愣了一下,走过去,被他拉着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
君洐握着她的一只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因为做针线而有些粗糙的指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缓慢:“清弦,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沈清弦心里微微一提,看着他认真的神色。
“镇上……靠近新开那家纺织厂旁边,有个临街的小铺面,不大,以前是修自行车的,现在空出来了。”君洐说着,目光却紧紧锁着她的反应,“租金……我打听过了,能承受。位置不错,上下班的人都从那过。”
沈清弦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你的意思是……想租下来?”
“嗯。”君洐点头,手指微微收紧,“地摊……不是长久之计。风吹日晒,也摆不了太多东西。有个铺面,稳当些,也能多进点货,种类也多些。”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征询般的紧张,“我想……试试。把摊子收了,正经开个小杂货铺。”
开铺子!这在八十年代初,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意味着从流动的“个体户”,变成了有固定场所的“坐商”,投入更大,风险也更高,但未来的可能性也更多。
沈清弦的心跳骤然加快。她能看出君洐眼中的决心,也能感受到他握住自己手的那份力道里,蕴含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在征求她的意见,将这个关乎家庭未来走向的重大决定,交到她手里。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问:“你想好了?开铺子……本钱、进货、守店……都比摆地摊辛苦,也……更担风险。”
“想好了。”君洐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本钱……这半个月攒了些,加上之前的,够付一段时间的租金和进第一批货。辛苦不怕。”他看着她,眼神深邃而坚定,“就是……得搬家。铺面后面连着一小间屋子,能住人,就是……比这里可能还小点,旧点。”
搬家?离开这个他们住了这么久、充满了无数记忆的小院?
沈清弦心里掠过一丝不舍,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兴奋和期待取代。开铺子!搬到镇上!这意味着新的开始,更好的生活条件,更广阔的天地!而且……是他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挣来的!
她看着君洐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和他眼底那簇因为谈及未来而亮起的光,忽然笑了,用力点了点头:
“好!我们搬!开铺子!”
她的干脆利落和全然的信任,让君洐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眼底那丝忐忑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和暖意取代。他手臂用力,将她从凳子上拉起来,紧紧抱进怀里。
“清弦……”他把脸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重和难以言喻的激动,“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住这么破的房子,不用再为了省点钱精打细算,你想买什么布料就买什么布料,想做什么衣服就做什么衣服……”
他的承诺朴实无华,却字字句句敲在沈清弦心上。她环住他的腰,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填满。
“嗯,我信你。”她轻声说,“不过……”她故意拖长了语调,从他怀里抬起头,狡黠地看着他,“新家的屋子再小,也得先让我‘验收’一下,看看……适不适合‘量尺寸’?”
最后三个字,她咬得又轻又暧昧,手指还坏心眼地在他腰间掐了一下。
君洐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红透,连脖颈都漫上了绯色。他看着她眼里促狭的笑意,又是窘迫又是无奈,手臂却将她搂得更紧,低下头,在她耳边咬牙道:
“……到时候,随你‘量’。”
搬家的事说干就干。君洐很快去镇上签了租约,付了定金。那小铺面果然不大,临街只有十来个平方,后面连着的一间屋子更是狭小,除了放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几乎转不开身,但好在有个小小的后窗,通风采光尚可。院子里有个公用的水龙头,厕所在巷子尽头。
条件比现在的家属院差了些,但沈清弦并不在意。她跟着君洐来看过一次,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布置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家”和小铺面了。
定好搬家的日子,两人便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家当,最值钱的就是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君洐特意借了辆板车,用旧棉被和绳子裹了又裹,捆得结结实实。其次是那口装衣服和布料的大木箱,还有一些锅碗瓢盆、被褥衣物。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东西基本都收拾好了,屋子里空了大半,显得有些冷清。两人坐在光板床上,就着煤油灯最后的光亮。
“明天一早就走。”君洐说,环顾着这间即将告别的屋子,眼神有些复杂。这里承载了他退伍后最初的生活,以及……和她开始的一切。
“嗯。”沈清弦靠在他肩上,也有些感慨,“真有点舍不得。不过……想到要去镇上开铺子,又觉得好新鲜!”
君洐低头看她,见她眼里闪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心里的那点怅然也被冲淡了。他搂紧她:“到了镇上,你就在家……看铺子,做衣服。外面的事,有我。”
“那可不行。”沈清弦立刻反驳,坐直身体,眼睛亮晶晶的,“我也要看铺子!我会算账!还能招呼客人!特别是女客人,我知道她们喜欢什么!”她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坐在崭新的柜台后面,一边做针线,一边卖东西的场景了。
君洐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眼底泛起笑意,没再反对:“随你。别累着就行。”
“才不会累。”沈清弦信心满满,忽然又想到什么,凑近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雀跃,“诶,你说,咱们新家那屋子……床放哪儿好?窗户那边?还是墙角?”
君洐被她问得一愣,随即明白她话里的深意,耳根又开始发热:“……你定。”
“那我得好好‘勘察’一下地形。”沈清弦故意用上了军事术语,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眼波流转,“尤其是……床的‘战略位置’和‘周边环境’,关系到以后‘作战’的便利性和……舒适性,对不对呀,君洐同志?”
她越说越离谱,手指也越来越不老实,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滑。
君洐被她撩拨得呼吸渐重,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眼神变得危险:“沈清弦同志,搬家前夕,注意纪律。”
“我这是在为明天的‘战略转移’做提前‘侦查’和‘预热’嘛。”沈清弦笑嘻嘻地,非但不收敛,反而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勾住了他的皮带扣,轻轻一拉,“君洐同志,思想不要那么僵化,要灵活机动,因地制宜……”
她的话淹没在君洐骤然落下的、带着惩罚和无奈意味的吻里。
煤油灯最后跳跃了一下,熄灭了。
黑暗中,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和压抑的低笑。
在这即将告别旧居、奔赴新生的夜晚,最后一丝离愁,也化为了对未来无限期待的甜蜜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