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轨穿上官服,赶到了南主客的官廨。他原本准备好了,与李骧为昨日之事争论大吵一番,甚至连夜想好了许多句应对措辞,义正言辞地批评其谄媚蛮夷,兴奋地失眠到很晚才睡。可当真走进房间时,他惊奇地发现,李郎君率先笑眯眯地抬起头,向他打招呼问好。
“张佐郎,快些收拾准备下,今天是南主客的大日子。一会司马尚书会亲自莅临,接见远道而来的三位外使,由我们作陪。”李骧亲热地招招手,似乎把昨天的嫌隙抛之脑后,比往日更加和蔼可亲了。正如他所言,外使入住休息,现在才是正式接见的时候。
“好。”张轨感觉到一阵失望,可眼瞅着上官如此客气的表态,亦看到其他人关注的眼神,他也不好意思当众发难挑衅,反倒显得自己没有气量和格局。于是乎他只能答应下来,暗自沮丧地叹了口气。亏他一整夜精心准备的“台词”,尽皆无用了。
书吏们整理好文牍和纸笔,官员们则各自忙活自己的杂事,消磨了一段时间。等看到太阳升得差不多了,李骧招呼着众人起了身,他们需要赶在巳时之前,到客曹的主廨去报到,故而至少提前两刻钟。否则让上官派人来催,就显得自己不懂事,这是人人默认的规则。
按照身份和资历,张轨一组人走在了最后面。他发现吴艮放缓了脚步留在后面,悄悄向他挤了挤眼神,并用下巴颔首指了指前方。正当他半猜测半疑惑的时候,吴艮又急忙挥了挥袖子先走了,没留给他任何追问的机会。张轨思来想去,估计和李骧的反常举动有关,但不解其意。
来到客曹衙署,众人发现尚书司马楙特意穿了一身绛纱外皂、素色中衣,佩山玄玉,戴远游冠,腰间显眼地挂着朱红色绶带的金玺龟钮,这是他正式的王爵冠服,称得上仪式隆重了。毕竟这次接见外使,是他就任客曹尚书以来的第一次,理当重视。
司马楙正兴致勃勃地与典事索靖、令史何勖在探讨着什么,后二人也手舞足蹈地表述回答,探讨得很是激烈,没顾得上搭理新来者。于是李骧等人也只是拱手,顺势找了个角落坐下歇着,等待尊贵外使的到来。接下来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张轨百无聊赖地敲着手指,与同伴们没有话题可说,等得枯燥乏味。巳时很快过去了,又熬了半个时辰,客人仍是不见身影。
“尚书,是否去催催?”李骧站起身,试探着询问。
“也好。”司马楙亦有私事牵挂,想早点结束。
令史何勖被唤了出门,承担这个光荣的使命,毕竟这是他的本职工作,通称跑腿。这位四体不勤的富家子,低声抱怨着跨步出了门,刚抬头看了看路,却猛然折身冲了回来。
“尚书,尚书,外使来了!”何勖欣喜地伸手指着身后。
“快,快去迎接!”司马楙的眼睛顿时亮了,赶忙带头冲到了屋外,满脸堆笑地露出了专业的应酬表情。随着他的行动,房内的其他人都不敢怠慢,一窝蜂地排在了他的身后,大跨步迎接贵客。果然如何勖所言,外头是鸿胪客馆的官员们,引着南蛮使者慢慢逛过来。
晋代层层堆叠、处处亢官的例子屡见不鲜,眼前又是个例子。明明汉末以后政务归于新崛起的尚书省,有客曹专门主持接待蛮夷的事,可古代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没有取消,后者有个叫“典客”的部门专门负担外夷住宿的事情,空耗俸禄而低效运转。现在的大鸿胪是何遵,乃是开国元勋何曾的庶长子,凭借这个闲而有利的位置而享福,私下盗用了很多御府工匠作的禁物,从外夷的食宿费用也能赚得不少。没人因此状告他,因为到处皆然、习以为常了。
“化外之人,安敢劳动尚书大驾?”三个南蛮酋帅之中,居中的年轻家伙显得最为强势,估计与其部落地位有关。这家伙口头称呼着客套话,实际上只是微微作揖,便笑纳了大晋王侯的隆重礼遇。另外左右二人,态度就稍稍客气很多,尤其是个年轻的羌人,几乎是一揖到地。
“汝等远道而来,天子闻知,欣慰之至。我既是皇家宗亲,又是本曹尚书,焉有怠慢的道理?”司马楙脸上的神情不变,抬了抬手略加客气,然后抢先转过身去,走在了最前列。官宦之人,说话都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他这是声明了自己的宗室地位,以及与皇帝的联络密切,以防被人小觑。
主客双方互相寒暄着,踏入了南主客的官廨。按照身份高低,首先是司马楙坐了主位,继而是那个强势的南蛮年轻酋帅居次,接下来是个矮胖黝黑的壮年家伙,最后是那个羌人。至于客曹的其他人等,则依次排列在下面。仆从们开始忙活,端上新鲜的水果和饮水,以及肉干等食物。没等招呼,南蛮就不客气地动了手,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
“这是蛮夷,这是蛮夷,不要与之一般见识!”维持着呵呵微笑的司马楙,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控制着情绪。他是司马懿的堂孙,和魏晋很多大家族三四代一样,属于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没见识过真正的战场和民生。故而看到对方这种表现,难免皱眉。
“尚书,是否容我稍加介绍?”李骧趋步走到跟前。
“孤正要详加了解。”司马楙连忙点头,他还一无所知。
“是!”李骧是个很懂规矩的人,首先是用大量篇幅描绘了司马楙的尊贵身份和卓越才能,让蛮夷们惊叹佩服不已,然后才正式进入主题。听着他后面的谈话,张轨不禁瞪直了眼睛,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喝酒误事的窝囊官,对于西南蛮夷的情况竟然十分熟悉,说得头头是道。
居上的年轻酋帅,是扶严夷的王子梁定。该部落正值强盛,首领叫做梁奇,号称拥有百万部众,能纠合麾下附属各部的蛮夷十万兵。而且其地处关键,位于交州的西北角(后世的越南西北部),占地约等于中原的两个郡,处于晋、吴两国的边界地带,是不可忽视的大势力,受到双方的不断拉拢,无怪乎态度如此倨傲。据说交趾沦陷于吴时,他们配合晋方的宁州刺史鲜于婴作战,可惜遗憾失败了,现在领地受吴人渗透。晋国要谋西南大局,少不了他们的配合。
其次的中年酋帅,是林邑国的二王子范鼋。林邑的位置更加偏远,位于交趾最南端的“趾头”部位,原本是汉朝治下的日南郡象林县。昔日东汉名将马援,平叛之后铸立铜柱于此,作为汉朝最南方的边界。只是在东汉时期,县功曹的儿子区连,带领当地土人作乱,割据成了国家,把象林县改叫林邑国。现在的国王叫做范熊,是区姓绝嗣之后继位的。其面积虽小,可地形复杂易守、民风顽强善战,有三万强兵,也是大晋可以依仗的助力。
最后面的那个年轻羌人,是牦牛羌的王子封鞅,身份就不再特殊了,是晋国疆域内的子民,乃附属部落。羌人的历史很古老,在两汉尤其是东汉期间最为活跃,屡屡和中原王朝抗争,分分合合打了上百年,烧当羌、先零羌的名号令汉廷很是头疼,赵充国、马贤的善战名声也因此而起。只是打到汉末时期,羌人的汉化程度已经非常高了,也大体上臣服于中原,被大量从西北迁往西南,以便于统治管理。牦牛羌是其中较为强大的部族,因居住在蜀地的牦牛县而得名,后逐渐迁徙分布于越巂郡一带,越来越南方,临近边疆。
以上三个酋帅的部落,各有其特点和代表性,其一是摇摆未臣的化外蛮夷,其二是独立自主的小型国家,其三是纳入管辖的汉化羌人,实力也按顺序由强至弱。第一种这样的不多,是晋吴对峙的特殊时期产物,中原各国没有余力彻底将其降服,目前是过得最滋润。第二种这样的较少,类似的还有更南的扶南国,是中原鞭长莫及的外域,独立地位很稳固。第三种这样的则很多,西南以羌、氐的部落最多,以前服从各属国都尉的管辖,现在直归当地郡县治理,大大小小均有。牦牛羌在历史上的独特在于,他们的祖先从青藏高原逐渐迁徙,最后在后世的云南地区广泛扎根。而据说其中的一个分支白狼羌,进入更南的缅甸地区,打败并融合了当地的骠人、孟人,形成了缅人。但是在当下,牦牛羌无疑是最不起眼的,扶严夷、林邑国才是晋国重点优待拉拢的对象。
听完了介绍,司马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是一边听一边忘,忘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他到底还是听懂了意思,对三人的态度也各不相同,分别重新审视了一番。然后他命随从去后堂,取来包装好的三个木制礼盒,分别呈送给外使们。这里头装的东西都一样,是白璧一双、黄金十斤。
封鞅欣喜得打量着这份礼物,不胜感激地起身致谢,对此待遇心满意足。范鼋口头称谢,倒是做到了宠辱不惊,稍稍喜悦而已,他此行的目的不在于此。至于自视甚高的梁定,压根不把这放在眼里,敷衍地说了一句罢了。看到这副景象,司马楙深感头疼,在心里念叨着,这帮蛮夷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大了。
“李郎君竟然如此精通西南夷务!”张轨在底下低声嗟叹。
“毕竟是西南余孽嘛。”吴艮见怪不怪地撇嘴。
“原本说好的是巳时相会,尚书在这等候汝等多时了!”就在这个宾主融洽的时刻,李骧在展示才能后的又得意洋洋之余,不恰当地拍了个马屁,属实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
“李郎君,胡说什么呢!”司马楙瞪圆了眼睛,义正言辞地告诫道:“我辈的职责,就是为四方的外使提供最优最好的服务,你身为一个尚书郎,怎么都没有这个起码的觉悟?别说是等个个把时辰,就是耽搁了几天,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们是外乡人,初次入洛总是不容易的。”
“是,是!”李骧赶忙承认错误,他还是太蠢直了点。
张轨、吴艮捂嘴偷笑,吕雅则长叹一口气。
“启禀尚书,我等初次来到天朝上国,见识到这么繁华的都市,看的眼睛都花了,故而脚步放慢了很多,还望见谅!尤其是那精美壮丽的楼阁,漂亮多彩的绫罗,令我等化外之民大开眼界。”梁定不卑不亢地解释道,眼神似笑非笑地往上看着,话里有话。
“无妨,无妨。”司马楙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心里暗道果然如此。封鞅这种治下的羌人好打发,可梁定、范鼋这类带有独立性质的蛮人,胃口是养得越来越大。按照以往的规矩,不光朝廷要给予赏赐,待客的官员也要提供赠礼,以示天朝上国的热情慷慨,看来礼盒是满足不了对方的。
“诸位尊贵的外使,陛下将于五日后隆重接见尔等,定的时间也是巳时,那可是万万不能耽搁的。届时百官在列,静候尔等登堂,仪式不可怠慢。”索靖掏出一个手册,那是他亲自撰写的仪式流程表,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倘若那么大的事件出了乱子,无论是他还是司马楙均担待不起。
“哦。”梁定慢条斯理地回答,直接代表了另二人。
“还有啊,诸位的离开时间是何日?陛下会再次接见一次,并设宴为外使们送别。当然了,在这期间的任何事宜,均有我们客曹提供衣食住行等服务。有什么要求的话,尽管向南主客曹的李郎君提出就是,由他具体负责。”索靖依旧为此劳心,又把责任转推了一下,省得再麻烦自己。
“暂时还没想好。”梁定看了看同伴们,后者纷纷点头。
“多玩几日也好,尽管咨询李郎君。”索靖再次提醒。
“可以直接问吴佐郎,此事由他专任。”李骧肩膀一滑。
“我近来身体不适,可以找吕佐郎。”吴艮轻飘飘撇清。
“我有别的事要忙,最好寻张佐郎。”吕雅轻松推卸。
“我,我!”张轨左右张望,发现自己无人可替。
“行了行了,就由年轻的张佐郎去具体责办吧。反正你们有任何大小事宜,只管去寻他便是。”看到属下们这么闹笑话,索靖急忙摆出官威威慑住张轨,省得后者再生出别的想法来。对于他和司马楙来说,找到个能具体干杂事的人即可,是谁不重要,不劳烦自己便是。
“就这么定了!”司马楙加大力度,以防再闹笑话。
三个蛮酋的复杂眼神一并往来,张轨苦笑不语。
“然后呢,等到陛下接见之时,会提出几个小问题。比如说,平日里客曹对诸位的帮助如何,接待情况又是否满意,等等等等。”司马楙又列举了几项事情,无非是些和己身相关的,因为这关系到皇帝的印象,也导致了客曹的政绩,所以决定了自己的前途。说完之后,他腆着脸以王侯之尊,对蛮夷们赔笑道:“还望诸位给个良好的评价!”
“是,一定一定!”还没等说完,封鞅就频频点头。
范鼋正要答应,却观察到隔壁的动作,闭上了嘴巴。
“哎呀,尚书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理当配合啊!”沉默片刻后,梁定才笑嘻嘻地发言,又忽然顿了一顿,这才说道:“可是我们住得比较远,入朝又赶上街道最忙碌堵塞的时候,明天的时间只能说尽量,无法保证必到。然而,光是五千里走来的诚心,就足以豁免一日一时的早晚吧!。”
“那是,那是。”索靖、何勖、李骧连连点头,呈现宾主和睦的景象,可眼神都偷偷瞟向主官。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嫌弃官舍的待遇不够好,想借机索取更好的住所。为考虑蛮夷朝拜的便利性,鸿胪客馆明明就在皇城南不远处,何来比较远的说法?
“我们已提供最优等的食宿!”鸿胪客馆的吏员表示抗议。
“当然了,官舍是招待中下层人士的,对于诸位尊贵的外使,我本就打算了别的方案。”司马楙咬牙做了决定,拿出分量十足的诚意:“我在宫城边有一套旧日的府邸,正好拿来款待三位。无论是穿衣用食还是仆人奴婢,都按照我本人的藩王标准,一例提供!”
“多谢东平王!”三人闻言欢喜,拱手致谢。
正要长舒一口气的司马楙,忽然发现梁定的神情还是那么古怪,像等待投食的狮子老虎,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也收买不了对方的“良好评价”,人家的胃口大着呢。从个人角度来看,他非常不情愿讨好这等卑劣又贪心的蛮夷,然而顾虑到皇帝对此事的重视,明日的接见事宜一点意外也要不得,倘若被说个接待不周、歧视外使之类的话,那自己的仕途可就彻底玩完了,毕竟外事体大。身为年轻的藩王,他不差金银财帛,多给点倒是有实力办到。想通了之后,他悲愤地在心里唾骂一番,真想不通明明是朝政中心的尚书台,怎么沦落到要求蛮夷美言的地步。
“刚才的白璧和黄金,只是初步的见面礼而已,从朝库调用毕竟不是那么方便,本王另有私人馈赠。”司马楙斟酌了一下,本想着于三人区别对待好节省点,可当众终究拉不下面子,于是一视同仁地承诺道:“我将分别特与绢帛两千匹、黄金百斤。”
按照当时的行情,这已经是笔非常豪奢的馈赠了。魏晋年代,贿赂主事者当个第五品的“牙门将”,也不过是绢帛千匹足矣,何况是对待穷远之地来的蛮夷。不过贫富悬别,司马楙作为封邑三千九十七户的大藩,其带兵大半辈子的亡父司马望也搜刮贪墨了许多军费,财力非常人可比,随口可以支付。
“多谢东平王!”三个使者起身拜谢,梁定终于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