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首盼回书，日夕殊不来。自从郑律奔赴洛阳后，张轨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得无心它事、攀门等待，然而迟迟半个月都没等到音讯，让他好不着急。屈指算来，此处距离洛下有足足四百里，往返的确需要十几天的消耗。于是乎他的热情也逐渐消退，按部就班得参与县中大小事宜，一切重归平静。
春赋征收，已历一个月有余，进入收尾阶段。县中没什么要紧事，李申不再去同溪乡打秋风，张轨也无心去乡庠拜访，每日卧居在榻上和好友读书议论，度过了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倒是高涤有毅力，风雨无阻得去老妪处学书，和当地的孩童凑成堆，过得忙碌且充实。
五月上旬的的一天清早，张轨照旧起床洗漱，然后懒洋洋地负手踱去隔壁县廨，准备按时点个卯，瞧瞧有何事可做。至于无心理事的皇甫方回，和许多无拘无束、空挂其名的豪吏一样，连这个走形式的过场都懒得掺和了，自顾自待在家中看书。倘若有什么事情，自有下属来传达通报。
才刚刚跨出门，张轨就觉察到事情不对劲，耳边是阵阵嘈杂之声。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发现竟然是近百名衣着粗朴的青壮年男子，正跪在县廨的门口嚎啕大哭。仔细听得，这些人口中叫屈呼冤，明显是有事情求告官府。张轨见状皱起了眉头，看来此事闹得着实不小。
令人费解的是，即便这群人喊得震耳欲聋，可县廨中仍然没有人来理会。现在正是清晨时分，大小吏员谈笑着进进出出，却把此辈当做是空气一般，径直从其身边走过而目不斜视。张轨又注意到，门口除了轮值看守的老卒，还多了一队披甲带刀的军士，似乎是为了弹压威慑。
“张门督，你来了！”值守军士中为首者，唤作窦朗，是本县的五个曲长之一，统帅百名军士。他瞧见顶头上司的到来，连忙笑嘻嘻得迎面上前。他们这些驻军士卒，按理都归门下督管理。
“嗯。”张轨点了点头，客气得笑了笑。
晋朝沿袭州郡领兵制度，刺史、太守往往也都兼任军职，县中亦有驻军。张轨所任的“门下督盗贼”，原本是郡级官员才设置的僚属，战乱之际各县也纷纷设置，县级的相当于“部曲督”的品轶，名义上管理五百士卒，实际上按当地户数各有增减。其下辖的五个曲长，除了四门守备各一曲外（冠以前后左右曲之名），犹有一曲居城中，负责内部巡逻，这位窦朗就是中曲曲长。
古来征兵制度，历朝不尽相同。西汉时期，除了朝中禁军“南军”、“北军”外，地方上各郡施行“都试之制”，适龄男子都要在郡中服役一年，号为“材官”、“骑士”等，合称“郡国兵”，每年都会组织军事演习，向中央输送优质兵员。后来东汉光武中兴，因为人口衰减、田地荒芜而尽数免兵为民，之后募集勇士、招募囚徒充当军队主力，不仅取消了各郡的军事训练制度，而且把负责此事的各郡“都尉”官职裁撤，将相关募兵事项全部交予太守。征兵制逐渐改成了募兵制，使得职业性兵士成为主流，而此辈是只认发兵饷的指挥官，而缺乏昔日的家国观念的。这般的改革看似省事、与民休息，实际上反而让各郡太守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即是后来地方割据形成的肇因。
汉末黄巾起义，天下动荡不安，兵役变化加剧。一方面黄巾余党势力庞大，虽被击败却难以尽数除灭，分散在青徐等州结坞以自保，小者数千人、大者几十万，形成男子战斗、妇孺耕种的庞大团体。而从转战十余年的经验，使他们形成了父死子继、世袭为兵的传统，还有相对丰饶的积蓄和牛马。曹操麾下的“青州兵”、 “徐州兵”皆由此而来，且模仿他们的耕战方式，推广执行了“士家军户”制度，以保障兵源充足、战士精锐。另一方面是兼管军民的各地州郡长官，为了抵抗叛乱而大肆募兵，加之以豪族以家兵私卒为部曲，加剧了九州四海的离心力，演化为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后来即便互相兼并，州刺史、郡太守领兵成为常态，地方官往往以某某太守、加某某将军的头衔出任，如夏侯惇曾为折冲校尉领东郡太守，曹仁曾为厉锋校尉领广阳太守，非此军事保障则不能有效治民。进一步得，则有了州级别的领军都督制度。而各路将军长期分领军队，部曲逐渐成为可世袭的私人财产，成为后者的政治资本。这个弊病一直延续到大晋建立，各宗室之领兵甚于往日的将领豪族，天子都无法有效掌控。
秦汉军制，原本是军、裨、校、部、曲、官、队、火、列几级，上下大体是采用五二之制，长年的战争使之有所变动和精简。当下来说：五人为伍，置伍长；二伍为火（十人），置火长；五火为队（五十人），置队长；二队为曲（百人），置“军候”，俗称曲长、部曲将；五曲为部（五百人），置“部司马”，俗称部曲督。如果管辖两个单位，则以左右以称之，如左队、右队；如果管辖五个单位，则以前后左右中称之，如前曲、后曲。其中部曲将、部曲督分别对应将军和都督，就好比是当下人人可称郎君，今后谁都能叫公子，属于称号贬值泛滥的结果。曲长原本可管辖二三百人之多，也是因为这个关系，逐渐和屯长合并同化。以上是基层军制，可能是因为五百人最便于底层军官直接指挥的缘故，历朝的基准军事单位都沿袭这个定数，如春秋战国之“旅”，如南北朝之“幢”。
再往后，则是“二部为校，二校为裨，二裨为军”，递增为庞大军队。然而实际情况有所增减，或有一军直辖十余校者，具体要看掌军将校的权势如何。当下各类中郎将、杂号将军泛滥，校尉的也变得逐渐不值钱，握有强力“部曲”的将帅，往往有超过名义编制数倍的实力。然而各级将领盘剥压榨，军户亦被豪族门阀所侵占，役使为家奴。所以到了晋代，他们的直属私兵增多，官方却仍然兵员匮乏，需要从民户中抽取补足。
汉末因连年战争而不断调发“士息”，如曹植就封时有五百军户，几次接受征调派出后，尚有不足十六七的小儿三十余人，朝廷仍死命摧索。好在经过短暂的和平休养生息，而且共县是个近畿大县，在编民户有七千两百户，就地安置的军户则有八百多，部分是常年士家，部分是民户转补军籍，故而有较为足额的兵力。张轨这个门下督，也当得有些分量。其实按照汉代规制，县中的军事相关事宜应该由兵曹管辖，然而就和尚书令逐渐取代三公一样，门下督这个县令直属辟用的亲信幕僚官，也在动荡中侵夺了兵曹的职权，搞得后者有名无实。
“门督你是不知道，这群乱民天还没亮就来门口哭嚎，搅得人好不烦躁。刘兵曹令我调一队人过来，吩咐说把守住门禁，休让此辈闹将进去。”窦朗是个聪明人，率先把事情坦白清楚。他的意思是，未经门下督允准就来此布防，乃是刘纠的主意，不是他擅自行动。
“他们人多势众，要真动粗的话早冲就去了，岂还等得及你们来阻拦？”张轨饱含理解得笑了笑，他瞧得出来这些人只是呼冤、并非闹事，肯定是县吏有什么事没处理好。于是他又勾上窦朗的肩膀，悄悄问道：“这些人究竟所为何事，来找何人？”
“此辈都是本地军户，说起来还有很多是老相识，我等也狠不下心来驱赶。至于他们的目的，门督莫要为难我！”旁边偶有小吏经过，窦朗忙大声朝天空吼了一句，继而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事关匡功曹，他去索要春赋不成，故有此变。具体详情，小人不敢多言。”
“原来如此！”张轨一点就通，恍悟过来。
如窦朗所说，张轨注意到，那群值守的兵士只是木然站在门边沿线，面对汹汹呼喊的闹事军户既不动手、也不动口，采取完全放任的姿态。瞧这情形，甚至好像他们是被手无寸铁的后者逼迫退后，倚在墙边畏首畏尾。同样阶层出身的人，互相的理解和怜悯是最深刻的。
“大吏，我等冤屈啊！”匍匐跪哭的人群中，有个约莫二十岁的黄面青年，膝行几步凑到张轨跟前喊道。他的感觉很是敏锐，虽然认不出来张轨是谁，却知道能让窦朗行礼的必不会位卑，是个能替他们说得上话的人。否则干耗在这，就算哭个一百年也没人理会。
“冤屈啊！”几个聪明的军户，赶忙配合跟上。
“不要急，汝等究竟有何冤屈，尽可以和我说。本人是门下督张轨，对于你们这些士家，还是有职责在身的。”张轨是个软心肠的人，对上诤直、对下宽柔，逢人傲慢则讥讽，见人困苦则援手，这是多年养成的脾性。况且从他的职权来说，亦部分覆盖了士家军户之事。
窦朗悄然退开几步，与他们隔绝开距离，以防引起路人注意。
“是！我等皆居住于城北的齐伦乡，大多是从军数代的士家。前段时间匡功曹、韩仓曹来访，说是要征调春赋，这也就罢了。他们还偏说什么西北有战事，硬要我们多缴纳一笔租调，这岂不是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吗？甚至有多年老者死亡、幼子夭折的情形，他们硬要说是户籍未曾注销，咬定是隐匿躲藏起来了，非得我们补交积压数年的口赋。门督你说说看，我等出战入耕、哪有余羡，这可怎么凑得上数？”黄面青年历数诸事，摊着手苦笑。他又简单自我介绍一番，名唤范芦，粗通文墨。
“哪有什么大型战事，分明是巧立名目！这名头欺骗别人可以，我们士家却个个清楚地很，朝廷尚无任何抽调士息从戎的诏令下来，难道是用阴兵去西北打仗吗？”旁边一个年纪稍大者，看起来很是通晓世故，满脸愤世嫉俗的模样。他的发言，引来同伴们的阵阵赞同。
“匡功曹他们，是做得过分了。我会尽快与他协商，起码让他们把租调减上一些。然而能做到怎样，我也不敢保证。”张轨闻言无奈而笑，完全没办法也不愿意反驳。他心想这主意和李申类似，看来几个县吏还真是套路一致、心思相同，即便官府再缺钱都不愿意少拿一点，定要把额外部分转嫁给百姓。
“这些贪吏，果然都一般心黑！拿这种话当借口推辞，谁会信？”那个愤世嫉俗者，骂骂咧咧得抱怨道。他原本性格并非如此，只是受到刺激之后，难免有些过激。
“彭羡，你就少说两句吧！”同伴无奈劝阻道。
“我等乡人，粗野无状，还望门督海涵！”范芦低声训斥了彭羡几句后，朝着张轨赔礼道歉，然后解释道：“其实多征几分赋税，我等勉力撑着也就是了，毕竟生计何年不苦！只是再加几分罢了。众人商量好了，乘着农闲去县东北的大湖里，打些鱼虾、收些葑茭去贩卖，再去附近乡里赊借一些，总会足以交租。可是这需要时间周转，并不是立刻能有。”
“难道这都不肯宽宥？我这就和匡功曹去说，让他给你们期限完成。”张轨既怜悯又生悲，望着这群体格精壮，却屈膝事官的青年，感慨万千。自古以来，中原之民的确是最承受苦难的民族，哪怕是还有一线苟且偷生的希望，也要默默忍受着官吏豪强的欺压盘剥。
“多谢门督！可是这个期限，恐怕也讨不得了。匡功曹嫌我们凑不足数，昨日竟然率领大批吏卒上门，把每家每户的新妇给抓了。他说要是三日内凑不足数，一定要把妇女们解送洛阳，予别处士家重新分配为妻。”说到这里，范芦这个七尺男儿，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是去年年初，才凑钱娶了新妇，平日里感情甚笃。谁想遭此飞来横祸，一夜之间失去了枕边人。
“竟有此事！”张轨瞠目结舌，对豪吏的认知再一次刷新。
闹事的军户回味起这段伤心事，再度哭哭嚷嚷起来。他们空有一副强壮的身板，却畏惧官府不敢反抗，只能选择今天来哭求，说起来可怜又可哀。有的家中妻子已有身孕，有的则连儿女都生下几个，匡胄为了做到每家每户的充分覆盖，亦下令动手抓去。最惨的莫如彭羡辈，家中尚且讨不来年轻新妇，于是佐吏抓去了其已届中年的母亲，声称嫁娶不合规制，要按士家制度重定婚配。
仔细听了几个人的哭诉后，张轨空有施以援手的心思，却又感到浑身的无能为力。数次经历后，他清楚“士家”的严苛，按理来说是有规定，婚配只能限于同类，不准与平民通婚，故而有嫁娶必须上报官府。然而天长日久，地方官吏懒得去一一查验，于是乎很多人把这个手续淡忘了，只管符合标准自行嫁娶，而忽略了官府审批这个过场。匡胄这么做，是有所依据的。
站在人群面前，张轨犹如面对滔滔巨浪，实在是进退失据。他不愿意和别人一样躲避不理，却也拿不出办法来解决问题，只能束手愣在原地。过了片刻，他忽然望见匡胄从街头慢悠悠走来，依旧是那副白嫩圆润、笑容可掬的神情。八九个佐吏干吏，在其身旁前呼后拥。
遇见了正主苦主，那群闹事士家们哭得更凶了，然而任何人试图靠近，就被那些佐干吏员以大棒驱呵。彭羡闹得最厉害，胳膊上连挨了好几棍，被佐吏指挥值守的军士架开。匡胄则压根懒得理会这群蝼蚁，不急不缓得负手踱步，满面春风得朝着张轨招了招手。
“匡功曹！”张轨挤出笑容，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张门督，听说你家的僮仆，现在都是知书达理的小君子了嘛！真不愧是京洛名士，家风就与众不同。”匡胄抢先一步，笑哈哈得寒暄起来，搅得对方更不知怎样为正事开口。他这话一方面是恭维，另一方面是暗含讥讽，不满意于张轨对僮仆的贵贱不分的模式，亦是提醒其对军户不可有此态度。
“哪里！我正寻功曹，有要事商量。”张轨依然听不出这种弦外之音，他左手朝着人群拂了拂，准备劝说。只是他到底是经历单纯，低估了数十年刀笔吏的伶牙俐齿，还以为自己的大吏身份能左右什么。
“在公言公，在私言私，我们这些食朝廷俸禄的，理应分得清公私之别。门督若是有事，就一起跨过这道门槛，当着大小同僚的面，在县廨里面光明正大得说。”匡胄闻言昂起头，好似是个绝顶的正人君子，说罢又挤了挤眼睛道：“倘若不守朝廷典章，于办公处之外的地方独自商讨，岂不是有以私情干涉公事之嫌疑？你是秉公之人，想必不会分不清吧！”
“这。”张轨果然被反问住了，仓促间不能应对。
“来来来，先入县廨里点了卯再说。士彦你就算再急迫，难道还怕我会跑了不成？”用言语绕住后，匡胄瞬间换了亲昵的神色，勾肩搭背得拍着张轨肩膀，推着其迈步进门。
不由自主的张轨，一边迈步一边挣扎着回头，然而被身后的佐干们遮蔽，竟再看不到无助的军户们一眼。只剩下众人的哭嚎之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传入耳边，胜过余音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