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阳殿内,司马炎随意地坐在软榻上,身体因兴奋聆听而微微前倾,时不时开心地大笑两声。早朝已经退散,他正在与几个心腹大臣,商谈一些不便众闻的要事。在他的面前,是联袂而至的三杨,刚刚禀告完了刺客案的破获,这是他今日无比开心的原因。
“诸位杨卿,是朕的卫、霍!”司马炎不吝以最高级别的赞赏。
“小臣不敢!”杨骏喜悦异常,眼神炫耀地瞟向周围。
现场的观众不少。在皇帝的左侧,是尚书令贾充、尚书省事邓攸、尚书右仆射司马珪,这几个尚书台的主官。在皇帝的右侧,是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张华、中书侍郎成公绥,这几个中书省的头目。除此之外,四位侍中中的两位,裴楷、任恺今天当值,都站在皇帝的下方陪侍。听闻如此夸张的颂扬,别说齐王的支持者,即便是对此置身事外的司马珪,都觉得有点刺耳,忍不住对三杨侧目而视。这份赞赏的意图很明显,可实在过了点。
对于秦汉帝王来说,外戚是颇值信赖的倚仗,因为其与当朝皇帝、太子的利益与共,却又不像皇族那样有皇位竞争权,可以托付军国大事。先不提前汉早期的薄昭、窦婴等辈,汉武帝虽然有用错李广利的败笔,却抽中了卫青、霍去病这个绝世大奖,足以让三千年的后人羡慕。东汉的外戚更甚,有勒功燕然的窦宪,有跋扈将军梁翼,更有杀猪宰牛的何进,无论庸碌与否一概被皇帝所重用,甚至有轻慢皇权的恶果。总之大体来说,魏晋的皇帝仍然觉得,外戚相对而言可靠,至少可用一时。
司马炎的心态源于此,他希望最近开始重用的三杨,能够成长为孱弱的太子司马衷的强力羽翼,足以对付齐王司马攸的威胁,确保皇位的顺利继承,犹如卫、霍一般。刺客案的破获,虽然于军国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个不错的开始。三杨文武结合、才智齐施,破解了看似无头绪的悬案,足以证明给朝野看看,他用人是何等的正确,绝不只是任人唯亲。故而兴奋的情绪,促使他说出过于夸张的言辞。金口玉言,是非常敏感的风向标。
“杨左丞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理?”司马炎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群臣的附和称颂,既是尴尬又是心虚。他也明白功劳不能全部归于三杨,而且小事确实过于美誉,于是乎转换了话题。他最看中尚书左丞杨珧的政务处理能力,故而单独询问之,以坐实其功勋。
“事涉外夷,却发生于洛阳,理应参照本朝律令。梁定两次组织刺杀,戚鹤是执行首恶,当斩首示众。凡是参与的宁州军士,轻者贬谪为官奴,重者随同处死,其家属按‘士家’规矩处理。宁州刺史鲜于婴,篡改事实而隐瞒军情,污蔑为国捐躯的将吏,最起码也得贬斥为民。对于蒙冤的孟干,则官复原职、多加赏赐。”杨珧按照自己的思路,一一分析道。
“朕意亦以为然。”司马炎呵呵笑着,望向群臣。
尚书省唯贾充马首是瞻,而他没有任何异议,对此默认了。现在他的身份过于敏感,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齐王司马攸和太子司马衷,既是无上的殊荣也是两难的抉择。皇帝任用他执掌尚书台的前提,是起码做到表面上的中立。因此综合考虑,他不能也没必要带头反对。
两个侍中选择做个泥塑人,不表态、不发言。
中书监荀勖是贾充的忠实盟友,与之同气连枝,自然学样不语。
“臣以为不可!”反倒是最不可能的人,中书令张华说话了。
贾充和荀勖瞪了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张华。万马齐喑时,却是张华这个所谓的帝王心腹却唱反调。他们固然知道后者的立场偏向于齐王,可是在如此私密场合独自反对皇帝,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他们当然不清楚,张华所敢于直言的,从来是自己认为的对错,而不是所在的阵营。
“茂先,你有什么想法?”司马炎的脸色亦不好看。
“陛下,此事关系到朝廷的大局,请允许臣直陈利弊。”张华越众而出,先是谦卑地行礼,以稳定皇帝的情绪,继而娓娓道来:“孟干的事迹,固然值得钦佩,可是他的麾下伤亡殆尽,徒有个悲情的故事而已。南中的将吏,被轮番抽调参与交趾之战,八年来消耗了大批量的青壮,剩下的力量还有几分呢?我们理应褒奖他,替战死者澄清冤屈是非,然而不宜再行倚重。因为他们西南的将士,已无法对抗强大的吴军,这是客观事实。”
“张令君的分析很冷静,臣以为然。”成公绥支持道。
“这点是没错的。”司马炎无须斟酌,即点头赞同。想当初交趾之战开始时,他们私下议论的方案,就是不派出中原军队远征,而是让西南本土士卒与吴人对抗,既要削弱蜀汉降将降兵的力量,也促成其与吴国的仇恨。现在这个暂时的结局,是十分圆满、远超预期的。
“吴国攻陷交趾,难道我们会从京洛或者别处派出援军,再度去抢夺回来吗?恐怕也不现实。西北的秃发树机能叛乱尚未平定,威胁到整个关中,那里是主要防御对象。东部的鲜卑索头部蠢蠢欲动,我们扶持拓跋沙漠汗加以牵制,也要不少的军队震慑。更遑论漫长的南方边界线,要与吴国维持对峙状态,沿线屯驻的屯田军队有四十余万。那么结论就是,中原无可调之兵,交趾鞭长莫及。”张华为之仔细分析道。
“张令君说得对。那么我们的重点,就在于外夷。”荀勖笑眯眯接过话头,虽然从来与张华不对付,今日却所求一致。原因无它,宁州刺史鲜于婴是依附于他们派系的,平日里的礼物馈赠不少,关键时刻当然要拉一把。他继续道:“要达到牵制吴国的效果,日南国、扶严夷的态度很重要。”
“正是这样。我们之所以用重金招抚这些蛮夷,就是要利用他们在当地的强大力量,把吴国的军力、国力牵制耗费于南海。其实即便是我们派出中原军队,不熟悉当地的地形和水土,单独南征也无济于事。扶严夷是交州最强大的部落,盛兵可达十余万人,至关重要。”张华恳切而谈。
“朕真的难以想象,依你们的意思,竟然是要宽宥这个夷人?”别说三杨面面相觑,就连司马炎闻言都坐不住,站起身来反问道:“此贼在洛阳京城之内,连续刺杀我们大晋的将军,就是为了遮盖住事实。如今不仅不予惩戒,难道还要以德报怨吗?”
“是的,为了安抚梁定受惊的情绪,臣以为还应该多赐金帛。务必确保谈定的事宜有效,让其持续出兵骚扰交趾的吴兵,使其难以站住脚跟。继而等朝廷缓过劲来,估量从何处抽调援兵,再争西南。”张华不但没有怯场,反而顺着话回答,一脸无辜且真诚地望向皇帝。
“呵呵,呵呵。”司马炎一时语噎,被气得说不出话。
“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张茂先身为中书令,却带头违抗士庶并遵的法律,实在是有悖于大臣的身份。要是这般恶毒的行径,都不加以惩处的话,世间还有何公道可言?我们又拿什么去安抚孟将军?”三杨之中,杨珧的口才最为敏捷,针锋相对地说道。
“哈哈哈哈!”张华没有回答,反而是仰头大笑。
“你笑什么?”杨骏、杨济怒而齐声呵斥。
“诸位原不在中枢,习惯于按部就班、规矩绳墨的处事方式,我可以理解。然而要是制定一国之政者,仍要那么迂腐单纯,不是很可笑吗?”张华先是语带讥讽地说了两句,这才反驳道:“昔日汉高祖刘邦,受辱于平城之围,尚报以和亲之计,难道包羞忍耻不是男儿吗?而光武帝刘秀,为了洛阳城的完好,宽宥杀兄之仇而招降敌人封侯,又是何等气魄?所谓圣主,开创制度而不拘泥于制度,以非常之心,行非常之事,但问是否有益于江山社稷大局,不求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这才是至公至明!你们只关心一个小罪有没有被处罚,却不去深思西南的棋局如何再下,是亲勋大臣应有的眼光吗?”
“善!”就连沉默的裴楷、任恺等人,都在低声赞同。
“这,这。”就连能言善辩的杨珧,也无言再争了。
“茂先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必须这么做吗?”皇帝司马炎的心中,忽然开始动摇起来。对方那番话很有技巧,又是劝阻又是捧高,让他颇为受用。仔细推想起来,其所说的还是为公不为私,故而他刚才的气恼一扫而空。只是想来要剥夺三杨的辛苦功劳,有点不忍心。
“陛下,这还是臣带着善意的话呢。孟干孤身来到京城,说是从东吴逃亡而来,可是拿得出什么证明?与之相反的,却是宁州上下的官员统一了口径,均说交趾的将兵们投降吴国。在没有确凿凭据的情况下,拿一人的口头话语,去否认一州刺史的奏报,并不合理。”张华答得非常冷酷。
群臣们窃窃私语,对刚才的事都缓过神来。孟干的身份和经历,梁定的刺杀和言行,是能够见证的,但仅此而已。对于往事的纠纷,仍是处于依靠推断的状态,虽然很大概率为真,可拿不出丝毫证据。甚至鲜于婴等人可以反过来呼冤,说孟干是吴国派来施展离间之计的人呢!
对于突然崛起的三杨,大部分人都是存在抵触情绪的,毕竟用人唯亲也得适可而止。杨骏资质平庸,杨珧缺乏经验,杨济匹夫之勇,远不能与历代的贤明外戚相比。现在既然张华这样的帝王心腹,都跳出来否认他们的功勋,其他人的态度就很明显了,何况他们支持齐王而不是太子。
“可以派人,去宁州查实!”杨珧不甘心地提出道。
“你可以试试。”张华似笑非笑地说。
杨珧瞬间理解了,当地官员不可能得罪活人、归功死人。
“我们可以相信这个传奇的故事为真,按照律法却无证据定罪,这才是真正的严格遵行。”容众人探讨片刻后,张华才扬着头继续说道:“所以,梁定不仅不能处死,还得释放并安抚。宁州、交趾郡的口径不一,鲜于婴、戚鹤可以贬谪,却不该承担多大的罪名。对于逃生而来的孟干,给予适当的抚恤和犒劳,这两者并不冲突。因此,请陛下慎重决定!”张华作揖道。
“要是处罚蛮夷使者,是个影响深远的问题,这不仅仅关乎对错。就算有证据,其他蛮夷听说后也会因此畏惧,甚至认为是有人栽赃陷害,今后还会来恭敬朝觐吗?还请陛下,勿要追究一件小事,失去了四方之心!”中书监荀勖故作忧国忧民状,闻着味再度进谏道。
“刺杀事件虽然发生,但毕竟没有伤到要害人物,姑且可以当作是刺杀未遂,可以回旋的余地很大。只要我们不把消息公布出去,继续把它留作未破的悬案,便可以解除所有的困难。释放梁定没有压力,犒赏孟干理所应当,双方一并安抚,岂不两全?”任恺提醒道。
“这是隐瞒事实!”杨骏感到头都要炸了。
“适当的隐瞒,合理的欺骗,是必须的。”荀勖说道。
“难道诸君的建议是,颠倒黑白?”杨珧觉得匪夷所思。
“一切皆为了大晋。”任恺朝着帝座拱拱手道。
“这么多人的破案努力,都白费吗?”杨济握着拳头。
“个人的得失,理应让位于大局。”张华驳得义正词严。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向最上首。然而皇帝司马炎早已不再说话,而是颓然坐回了原位,仰天长叹一口气,进入思考状态。悲喜的转变竟是如此迅速,他刚才还把三杨比喻成卫、霍,现在却马上要推翻其功劳,把付出抹杀干净。虽然他能够理解,利弊远比是非重要,却还是犹豫不能决断。群臣们等待许久,皇帝仍旧是沉默。
“原定的计划,是让外使在本月启程归国,现在耽搁不得。还望陛下能够体谅群臣的苦心,宽宥为妥。”事已至此,原本还低调做人的贾充,也跟着大部队站了出来,难得与张华作了同一阵线。于公而言,他是无所谓的态度。于私而言,无论谁继承皇位,他都希望自己充当顶梁柱,不能容忍三杨势力、威望的逐步壮大,想借此良机予以打击。
皇帝抬起头,慑人的眼光望向贾充,里面的意思很复杂。
贾充观色知意,登时觉得冒失了,急忙低头退回人群。
“陛下,确实拖延不得。”我行我素的张华,斗胆劝诫道。
“八议!”司马炎叹了口气,悠悠道出两个字来。
“八议?”众臣互相看了看,颇觉惊诧。
所谓的八议,是魏晋时期的法律制度,起因是豪族门阀的强势崛起,皇权也得与之妥协。具体指八类权贵人物犯罪以后,“大罪必议,小罪必赦”,享受特殊优待,司法机关不得擅做处理的制度。此八类分别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此事虽然不属于‘八议’的种类,但牵涉的事情过于敏感,朕决定按照‘八议’的标准,召集重臣进行商讨。除了在座的诸君,立刻传令六位部曹尚书,其他两位没有当值的侍中,还有御史中丞到场,共议而定。”司马炎重新组织了语言,宣布道。按照正史的记载,他的品性比较宽和,其实是个不错的守成之君。因为时代背景和继承情况,他本就不是个强势独断的君主,喜欢用宽纵的法律对待勋贵豪强,也乐意和群臣辩论商议,有利有弊。
“洛阳县令陈舆,全程参与此事,知晓所有的始末和细节。而刺杀发生在洛阳,司隶校尉、河南尹是负责管辖的上级,此事理应倾听地方官员的意见。臣以为当一并召集,请陛下允准。”既然要组织大型辩论,杨珧立刻意识到关键点,寻觅有利于自己的盟友加入。
“可以。”司马炎点点头,命传令的内侍记下。
“讨论的结果尚未可知,为了便于未来的处理,此案的内情不宜轻易泄露。臣认为要告知参与者,把‘梁定是刺杀组织者’这个事情,暂时不能对任何旁人告知,否则的话加以重罪惩处。待到议论结束,再决定是否隐瞒、怎样公布,拟定统一的官方说辞。”张华为了确保后续顺利,又谏言道。
“就这么办吧。”司马炎从谏如流,当即应允。
中黄门董猛领命,迅速点选了几个宦官,派出去分别传讯。在座的群臣,则各自颐养精神、准备措辞,表面平和而内心紧张。最为懊恼的当数三杨,他们原以为已经到手的功勋,已经从手里飞了出去,像个风筝似得仅剩一线把握。清晨请功,沦为漫长的拉锯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