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肺里，胸口被简单包扎过的伤口随着每一次迈步传来沉闷的钝痛，仿佛有根绳子在里面拉扯、摩擦。林默紧咬着牙关，将几乎要冲出口的呻吟硬生生咽了回去。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清晨巷道里特有的潮湿霉味，流进嘴角，带着一股咸涩。
他不敢走大路，只在纵横交错的狭窄弄堂里穿行。身上的深灰色外套过于宽大，下摆蹭着湿漉漉的墙壁，留下不明显的水痕。他尽量低着头，缩着肩膀，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一大清早出来讨生活、却因宿醉或疾病而步履蹒跚的苦力。
原主“水手”的记忆像一张残缺不全的老上海地图，在他脑海中时隐时现。闸北区，特别是那片废弃的纺织厂区域，在记忆里被标注为“早期备用点，久未启用，状况未知，慎用”。后面甚至还有一行模糊的备注，似乎是原主自己加上的：“三十六年春，附近曾有不明信号活动，未深查。”
三十六年春，也就是去年春天。不明信号活动……
林默的心沉了沉。这意味着那个地方并非绝对安全，甚至可能已经被监视或废弃。但眼下，他没有更好的选择。站里通用的密码本他不敢再用，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必须赌一把，赌那个废弃点还能用，赌那“不明信号”只是虚惊一场，或者……赌他能利用那一点点异常。
天光渐渐亮了一些，但弄堂里依旧昏暗。早起倒马桶的妇人，打着哈欠开门的店铺伙计，零星的人力车夫拉着空车慢跑着寻找主顾……市井的生活气息开始弥漫，但这寻常的烟火气之下，林默却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绷。
偶尔有穿着黑色制服、挎着枪的警察巡逻队走过，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行人。更远处，似乎还能听到七十六号那特有的、改装过的黑色汽车引擎的低沉轰鸣。
他必须更快一点。
拐过一个堆满破烂家什的巷口，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几个穿着黄绿色军服的日本兵正粗暴地踹开一户人家的门，嘴里叽里咕噜地吼叫着，刺刀在微光中闪着寒光。一个老人被推搡出来，摔倒在地，旁边的女人哭喊着想去扶，却被枪托砸开。
林默的脚步瞬间顿住，身体下意识地紧贴在冰冷的墙壁阴影里。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直面历史的残酷，远比书本和影像来得更具冲击力。那种肆无忌惮的暴力，那种生命被肆意践踏的绝望，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属于程序员的灵魂在战栗，而属于“水手”的本能却在冷静地评估风险——绕路，需要多花至少二十分钟，他的体力可能撑不到；直接穿过，风险极高。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一个日本兵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警惕的目光扫了过来。林默甚至能看清对方钢盔下那双带着残忍和漠然的眼睛。
不能退！退就是心虚！
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用手捂着胸口，脚步虚浮地继续向前挪动，仿佛只是一个病入膏肓、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路人。他甚至刻意让身体晃了晃，差点撞到旁边的垃圾堆。
那日本兵皱了皱眉，看他这副痨病鬼的样子，嫌恶地啐了一口，转回头，继续呵斥着那户人家。
林默不敢停留，维持着那副病弱的姿态，一步一步，艰难地从那群日本兵旁边挪了过去。直到拐进另一条更偏僻的巷子，确认脱离了对方的视线，他才敢稍微直起点腰，后背早已被冷汗完全浸透。
刚才那一刻，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冰冷触感，如此真实。
他不敢再有任何耽搁，凭借着记忆和方向感，朝着废弃纺织厂的方向加速移动。伤口的疼痛因为刚才的紧张和现在的加速而变得更加尖锐，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大约又艰难行进了半小时，穿过一片几乎无人、满是断壁残垣的区域，他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一栋占地颇广、但如今只剩下残破框架和锈蚀机器的厂房。高大的烟囱寂静地矗立着，像一块指向灰蒙天空的墓碑。厂区外围的铁丝网早已破损不堪，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
就是这里了。
林默没有立刻进去，他躲在一堵塌了半边的矮墙后面，仔细观察。厂房的大门歪斜地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具体情况。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杂草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
原主备注的“不明信号”像一根刺，扎在他的意识里。他仔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除了铁锈、尘土和植物腐烂的气息，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烟味？不是常见的卷烟，更像是…雪茄？
他心中警铃大作。这个时代，能抽得起雪茄，并且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绝非常人。
有埋伏？还是恰好有人在此落脚？
他不能冒险。发报点很可能就在厂房内部某个隐蔽的角落，但现在进去，无疑是睁着眼睛跳陷阱。
怎么办？
情报必须送出去，那个抵抗组织的几十条人命等不起。而他自己，也需要尽快将那个关于“phoenix”和清除名单的警告，用只有总部少数人才懂的、他自己设计的备用密码发送出去——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绕过内鬼传递信息的方式。
他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能试探出里面情况的诱饵。
目光扫过四周，落在不远处草丛里半埋着的一个生锈的铁皮桶上。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悄无声息地挪过去，捡起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他计算了一下角度和力度，用尽残余的力气，将一块石头猛地掷向厂房侧面一扇破碎的窗户！
“哐啷！”玻璃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厂区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
“砰！”
一声清脆的枪声从厂房深处某个位置响起！子弹精准地打在了那扇窗户旁边的砖墙上，溅起一溜火星！
有人！而且反应极快，枪法精准！
林默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向相反方向的杂草丛深处扑去！
也就在他动身的同时，厂房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喝声，不止一个人！
“追！”
“别让他跑了！”
猎手，终于露出了獠牙。而林默，在耗尽体力、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再次陷入了致命的追逐之中。血色，已然浸透了闸北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