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初心的女子农学堂在春日暖阳下步入了正轨。
学堂后院那方小小的菜畦里,绿意渐浓,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和认真讨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京郊一道别样的风景。
老丞相暗中铺就的守护网并未派上大用场,只因谢景珩与温禾的名望,以及皇帝那日金口玉言的,便已足够让大多数有心人望而却步。
学堂虽小,却俨然成了京城中一抹带着泥土芬芳和女性力量的独特存在。
时光荏苒,如同田间的溪流,平静而坚定地向前流淌。
当年那个捧着《齐民要术》追问不休的稚子谢稷,如今已长成挺拔俊朗的青年。
在父母悉心教导下,他不仅精通农事,更在朝中担任司农寺少卿,将母亲传授的农学知识发扬光大,成了年轻一代中颇负盛名的农学大家。
转眼间,便是谢景珩的五十寿辰。
丞相寿辰,尤其是五十整寿,必是宾客盈门、盛况空前。
府门前车水马龙,贺礼堆积如山,京中权贵、文武百官几乎悉数到场,连宫中亦赐下了丰厚的赏赐。
府内张灯结彩,觥筹交错,一派煊赫繁华。
酒至半酣,宾主尽欢之际,谢景珩携着温禾,缓步走至宴席中央。
他今日未着繁复官袍,只一身靛蓝色常服,温禾亦是简雅装扮,发间只簪着一支温润的玉簪。
夫妇二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历经风雨后的恬淡与默契。
谢景珩抬手,满堂喧嚣渐渐平息。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对权倾朝野、却又屡创传奇的夫妻身上。
谢某多谢诸位今日拨冗前来,谢景珩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借此良辰,谢某与内子,有一事需向诸位言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座朱紫,掠过鬓角已现霜华的老父,最后落在身旁温禾沉静的面容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柔情与坚定。
自景珩踏入仕途,至今已二十余载,幸得陛下信任,同僚扶持,百姓给予,方能略尽绵薄之力。如今四海平定,新政已入坦途,后继亦有贤才。景珩与内子,半生劳碌,常忆及年少时于清河村畔,所见垄亩青苗,所闻稻花清香。此间事了,心愿已了,是时候功成身退,归返田园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窃窃私语声瞬间响起,如同冷水滴入滚油。
辞官?在权势最盛之时?归隐田园?回到那穷乡僻壤?
无数道目光充满了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甚至有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温禾上前一步,与夫君并肩,微笑着接口,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夫君所言,亦是妾身所愿。这京城繁华,非我二人久恋之乡。我们已决定,即日便上表辞官,返回清河村故居。往后岁月,只愿与田垄为伴,与草木为友,过几日清净日子。
她的话语,如同她培育出的那些沉稳稻穗,带着一种落地生根的坚定。
座中,老丞相谢老爷子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最终化为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他举起酒杯,向儿子儿媳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站在祖父身侧的谢稷虽面露不舍,却早已理解父母的抉择。
这些年在司农寺的历练,让他深深明白,父母的根始终扎在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
而坐在女眷席位的谢初心,看着父母在万众瞩目下从容卸下荣光,宣布回归本心,她心中激荡,更坚定了自己办学堂的道路。
父母用行动告诉她,人生的价值,从不在于身处何位,而在于心向何方。
震惊过后,便是满堂的敬佩与唏嘘。
能在巅峰时急流勇退,舍却泼天富贵与无上权柄,这份心性与魄力,古来几人能有?
寿宴,竟成了谢景珩与温禾的归隐告别宴。
他们没有再多做停留,三日后,一道恳切的辞官表章递至御前。
皇帝再三挽留未果,终是准奏,并赐下金银布帛,言明卿之功绩,朕与万民铭记,清河村永远是大靖朝的嘉禾源地。
离京那日,天色未明。
相府门前,谢稷与谢初心携家眷前来送别。
已成家的长子稳重可靠,继承父母志向的女儿坚韧不拔,让温禾与谢景珩倍感欣慰。
稷儿如今已是司农寺栋梁,初心你的女子学堂也办得有声有色。
温禾为儿子整了整衣襟,又握住女儿的手,爹娘很放心。往后京中事宜,就交给你们了。
谢景珩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中满是信任:记住,为官为民,不忘初心。
马车依旧朴实无华,车内除了几箱衣物,便是他们视若珍宝的、积累了半生的农书、笔记和几包精选的作物种子。
车帘落下,隔绝了京城的最后一丝喧嚣。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向着南方,不再回头。
路途迢迢,风光渐异。
高楼广厦渐次被青山绿水取代,官道旁的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温禾总能一眼看出端倪,偶尔还会让车夫停下,与田间的老农闲聊几句。
越靠近清河县,心也仿佛越轻快起来。
终于,在一个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的傍晚,马车驶入了熟悉的清河村。
村口那棵大槐树依然枝繁叶茂,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游子归来。
他们没有惊动太多村民,径直来到了温家老宅旁边。
一座早已修葺好的朴素小院静静伫立在那里,白墙青瓦,一如当年。
几个提前安排过来的仆从安静地迎候着。
推开院门,院落干净整洁,墙角已依着温禾的信件要求,预留出了菜畦。
推窗可见远处连绵的青色山峦,侧耳能闻近处稻田里的蛙鸣阵阵。
放下行囊,温禾和谢景珩甚至来不及多做休息,便挽起袖子,拿起靠在墙角的农具,走进了那片属于他们的、带着熟悉泥土气息的菜园。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射在松软的土地上。
他们并肩立于田埂,望着这片承载了他们青春、奋斗、爱情,如今又迎他们归来的土地。
京城的风云、庙堂的显赫,都已成了遥远的过去。
此刻,只有拂过田垄的晚风,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和身边相伴一生的人。
谢景珩握住温禾的手,温禾侧头对他微微一笑。
山河远阔,人间烟火,终不抵此间一寸田园,半生相守。
他们的故事,从田园开始,也终将在这片他们深爱并为之奋斗的土地上,宁静地延续,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