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尘土在车轮后微微扬起,载着谢景珩、温禾一家以及他们核心团队的车队,离开了生活五年的临江府,向着帝都京城的方向迤逦而行。
初时,车厢内的气氛尚带着离别的淡淡愁绪和对未来的隐约兴奋。
小初心趴在车窗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树木、田埂和偶尔经过的村庄。
孩童的感知最为直接,她扭过头,奶声奶气地对温禾说:“娘亲,外面的树跑得好快呀!比我们院子里那棵石榴树长得还快吗?”
女儿天真烂漫的话语,像一阵暖风,暂时吹散了温禾心头的离愁。
她将初心揽入怀中,柔声解释:“不是树在跑,是我们的车在动呢。我们要去一个很远很繁华的地方,叫京城。”
谢景珩看着妻女,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他顺着话题,与温禾探讨起京城的商业环境:“阿禾,京城权贵富商云集,消费能力非临江府可比。‘禾记’入驻,初期定位需更精准些。你之前设想的,将临江府成功的‘雅点’与酒楼分离,并引入高端定制菜式的思路,我觉得甚好。”
温禾的注意力也被引到了事业规划上,她沉吟道:“不错。周文先行一步,除了购置宅邸,首要任务便是寻觅合适的铺面。京城人士见多识广,光靠新奇未必能长久,菜品质量、服务细节乃至店面陈设,都需精益求精。临江府积累的经验,尤其是与本地食材供应商建立的良好关系模式,可以借鉴,但绝不能照搬。”
夫妻二人就着“禾记”在京城的立足策略、可能遇到的竞争、如何借助谢景珩即将在户部任职的便利(在不违背律法和原则的前提下)获取一些政策信息等,交换着意见。
车厢内气氛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憧憬和并肩作战的默契。
然而,随着话题深入,温禾的思虑也变得周全起来。
她想起曾以前电视或者小说里都说京城官场盘根错节,便谨慎地开口:“景珩,京城不比地方,各方势力交织。你此番入户部,虽是升迁,但也需格外留意。我们虽不欲主动攀附,但也不能不明情况,无意中得罪了人……”
她顿了顿,看向他,“关于京中形势,尤其是……可能与你有旧,或者需特别留意的府邸,你可有需要提前告知我的?我也好心里有数,日后应酬往来,不至失了分寸。”
这个问题,温禾问得合情合理。
谢景珩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知道,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继续含糊其辞,已是对温禾智慧的不尊重,也是对彼此感情的伤害。
他沉默了片刻,马车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目光带着愧疚和决然,迎上温禾清澈探究的眼神:“阿禾……有关家父……此前是我未曾言明。”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了许久,“他……并非什么六品小官,而是……当朝丞相谢知远。”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温禾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愕然地望着谢景珩,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许多曾经的疑惑:他远超寻常县令、知府的通身气度,他处理政务时偶尔流露出的、对高层规则的了然,甚至他之前说父亲同意婚事,但之后从未有过书信或礼物往来……原来根结在此!
一股被欺瞒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但她强行压了下去,只是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
她看着谢景珩,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凉意:“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在清河县,在临江府,直到现在,若非我主动问起,你打算瞒到何时?”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为什么?是觉得我出身乡野,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后,会迫不及待地攀附于你,辱没了你谢家清名?还是认为我温禾知晓真相后,会借你丞相府的势,行那不便之事,坏了你的原则?”
“不!阿禾,绝无此意!”谢景珩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
他眼中满是痛楚和懊悔,“我从未轻视过你分毫!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如此特别,如此耀眼,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才更不愿……更不愿让‘丞相之子’这道光环,遮蔽了我谢景珩本身的存在!我想纯粹凭借自身能力,为百姓做点实事,闯出一番事业,让你看到的、认可的,只是我谢景珩这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剖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且……我深知我父亲,他对门第之见看得极重。若他早知你的存在,知晓我钟情于一农家女,必定会千方百计阻挠,甚至可能强行将我召回京城,届时你我恐再无可能……我害怕,阿禾,我怕失去你!所以才想着,待我们在地方站稳脚跟,感情稳固,做出实实在在的政绩,再向他、向你坦白一切……我想着,届时木已成舟,父亲见你如此优秀,或许就能接受了……”
温禾听着他的解释,心头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切的失望覆盖。
她直视着谢景珩,眼神锐利而清醒:“谢景珩,我们相识于微末,相伴至今,共同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我以为,你我之间,信任是最基本的。你若一早坦言,我温禾只会更敬重你的志向,会更坚定地站在你身边,与你共同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可你这般处心积虑地隐瞒,与防我何异?你将我置于何地?”
说罢,她不再看他脸上痛苦的神色,径直扬声唤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
温禾抱起因父母之间紧张气氛而有些不安、扁嘴欲哭的初心,对候在车外的阿蛮简洁道:“阿蛮,随我去后面马车。”
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女儿和丫鬟,径直走向后方装载行李、乘坐仆从的马车,留下谢景珩独自一人坐在骤然空荡冷清的车厢里,面色灰败。
接下来的行程,整个车队的气氛都明显压抑起来。
谢景珩几次想寻机会再与温禾说话,哪怕只是看看女儿,都被温禾以各种方式冷淡地避开。
白芷、王岩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主人之间的异常,行事愈发小心谨慎,连说话都放低了声音。
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初心,偶尔会在后方的马车里发出几声稚嫩的疑问,更反衬出这北行路上的沉闷与僵持。
直到距离京城只剩一日路程,在最后一处驿站休整时,谢景珩终于堵住了带着初心在庭院透气的温禾。
暮色四合,驿站灯笼初上。
他将温禾请至一旁僻静的廊下,摒退了左右。
“阿禾,”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眼神却无比诚恳,“我知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任何理由,都不该成为欺瞒你的借口。”
他详细剖白着自己的心迹,从清河县初遇时,被她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坚韧与聪慧所吸引,到婚后看着她施展才华,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内心日益加深的爱恋与钦佩。
“我并非不信你,阿禾。我是惧那世俗的门槛,惧我父亲的阻挠……是我不够勇敢,用了最愚蠢的方式想要规避风险,却伤了最不该伤的人。”
他握住温禾的手,感受到她微微的抗拒,却握得更紧:“我在清河、临江所为,父亲定然知晓,可他对你我婚事始终不置一词,我心中更是不安,更不敢轻易提及……我保证,阿禾,从今往后,事无巨细,绝不瞒你。我所求,从来都只有你与初心在我身边。”
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悔恨与几乎要溢出的深情,温禾紧绷了数日的心防,终于松动了一些。
她神色渐缓,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
“景珩,”她回握住他的手,目光沉静而有力,“我知你心意,亦信你待我情深。但我温禾,从不是那需要你藏在身后、独自为我遮挡所有风雨的菟丝花。我是能与你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妻子。丞相大人若不认可我,无妨,”她语气坚定起来,“只要你我心在一处,我自有办法,让他看到我的价值,让他亲眼看看,我温禾凭自己,能走到何种地步!让他明白,你谢景珩的选择,没有错!”
她表明会努力让丞相接受自己,但前提是,夫妻同心,再无隐瞒。
谢景珩心中大石轰然落地,激动地将温禾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哽咽:“好!阿禾,我们一起面对!绝不再瞒你分毫!”
夫妻二人在这暮色中的驿站廊下相拥,几日来的隔阂与冰霜在这一刻悄然消融。
虽然前方京城等待他们的,或许还有更大的风浪,但此刻,他们的心紧紧贴在了一处,感情因这番坦诚的波折反而变得更加深厚坚韧。
当车队再次启程时,压抑的气氛已然回暖。
小初心似乎也感觉到父母之间恢复了往日的温情,笑声重新变得清脆起来。
京城那巍峨的城墙,已在天际隐隐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