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心中松了口气,微笑摇头:“老先生谬赞了,小子愧不敢当。小子并无师承,只是读书之余略做消遣,平日自己胡乱摆弄,看些杂书。方才那些野狐禅,实在是班门弄斧,侥幸得手,当不得真。”
“胡乱摆弄?看些杂书?”秦公眼中讶色更浓:“若自学能至此境界,小友之天赋,实在令人惊叹。”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还未请教小友高姓大名?”
陈墨拱了拱手:“小子姓陈,单名一个墨字,字非白。乃江宁本地人士,只是一介白衣秀才。”
“陈墨,字非白……墨者,非白……”秦公低声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字,有名有字,看来小友亦是书香门第。老夫姓秦,草字嗣源。”
秦嗣源,果然是他!曾经的大武朝吏部尚书,执掌大武王朝官员铨选,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即便如今退隐,其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这位也是原着中,主角宁毅早期最重要的贵人之一。
陈墨再次拱手一礼:“原来是秦公,学生久闻秦公清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他刻意回避了对方曾经的官职,只以“秦公”相称,以学生自称,显得不卑不亢。
秦嗣源见他听闻自己名讳后,虽有敬意,却无寻常士子那般惶恐谄媚之态,心中对这位“陈非白”又高看了几分。
“诶,老夫如今不过是一介山野闲人,何须多礼。”秦嗣源笑着示意他重新坐下:“非白小友棋艺独特,思路清奇,令老夫大开眼界。来来来,与老夫说说,你平日都看些什么‘杂书’?又是如何琢磨出这般……嗯,这般不拘一格的棋路的?”
棋局已了,但秦嗣源谈兴正浓。他唤来不远处侍立的僮仆,重新沏上一壶新茶。茶香袅袅,混着柳絮春风,气氛变得愈发融洽。
陈墨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对方这是在考校自己的学问。下棋可以靠“抄”,但学识和见解却做不得假。
陈墨初到这方世界,目前无依无靠。无论将来有什么打算和想法,若是能够结交一位秦嗣源这样的人物,说不定将来就能对自己有所助益。
心中斟酌片刻,陈墨已然把握住了关键。接下来要说的话,既要展现一些不凡之处,以引起秦嗣源的重视,为自己在这个世界立足寻找契机,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暴露自己“异类”的本质。
略做停顿之后,陈墨才开口回答道:“回秦公,学生家中原先也有些藏书,除经史子集之外,还有一些杂学,如农工、算学、地理志异之类,学生均有涉猎。至于棋道,学生以为,棋枰如世局,法无定法,式无定式。前人定式,乃经验之总结,固然重要,但若一味拘泥,便失却了应对‘变局’的灵动。学生那些不合规矩的招法,不过是情急之下,试图在常规之外,寻找一丝‘变化’的可能罢了。”
他这番话,半是引用了后世对围棋的理解,半是结合了自己对当下时局的认知,说得颇为取巧。
“棋枰如世局……法无定法……应对变局……”秦嗣源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精光闪动,看向陈墨的目光彻底不同了。若说之前只是欣赏其棋路的奇特,现在则是对其人的思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年轻秀才,能有这般见识,已属难得。
“说得好!”秦嗣源抚须颔首,“如今朝堂……嗯,如今这世道,确是需要一些懂得‘变通’之人。小友年纪轻轻,能有此见地,难得,实在难得。”
他话到嘴边,似乎想到了什么,将朝堂之事略过,转而问道:“那小友以为,当今之世局,当如何‘变通’呢?”这已不再是闲聊,而是带着考较的意味了。
陈墨心念电转,他知道秦嗣源虽是退隐,但心系家国,原着中他后来甚至为救国难而复出,最终慷慨赴死。这是一个有抱负、有情怀的传统士大夫。与他谈论时局,既不能过于激进,也不能流于空泛。
陈墨略一沉吟,继续道:“秦公面前,学生岂敢妄言朝政。只是平日观市井,听民声,有些浅见。学生以为,治国如弈棋,需顾全大局,亦不可忽略边角细微。譬如这江宁城,富甲天下,秦淮风月,纸醉金迷。然则在城郊,仍有百姓食不果腹,遇上天灾人祸,便流离失所。
此犹如棋局,中腹虽厚,边角若被掏空,全局亦有倾覆之危。所谓变通,或在于如何使中腹之厚势,能惠及边角之贫瘠;如何令庙堂之远虑,能体察江湖之近忧。”
他没有直接谈论具体的改革方略,而是用一个围棋的比喻,指出了当前社会贫富分化、基层治理存在的问题。这既符合他“秀才”的身份见识,又暗合了儒家“民本”思想,显得既有见地,又不失分寸。
秦嗣源听罢,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叹了口气:“‘中腹之厚势,惠及边角之贫瘠’……‘庙堂之远虑,体察江湖之近忧’……非白小友,你这话,可谓一语中的啊。”他看向陈墨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欣赏,甚至有一丝遇到知音的感慨。
“老夫致仕归乡,沿途所见,何尝不是如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诗圣之言,千年之下,犹在眼前。”秦嗣源语气中带着几分沉重:“只是积弊已深,非一日之寒,欲要变通,谈何容易。”
陈墨适时地保持沉默,没有接话。有些话题,点到即止即可。
秦嗣源似乎也意识到与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谈论这些过于沉重,便转而问起陈墨的家世和学业。
陈墨据实以告,只说自己家道中落,父母双亡,目前独居家中,读书只为明理,对科举仕途并无太多执着。
秦嗣源听后,微微颔首,不免有些惋惜:“小友未及弱冠之年,便能考中秀才,若是不走仕途,实在有些可惜。不过,人生际遇,各有不同。切记,莫要因眼前困顿,磨灭了心中志气。”
这话语中的鼓励和看重,已然十分明显。
两人又闲聊了约莫半个时辰,从棋理谈到诗文,从江宁风物谈到各地见闻。
陈墨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的信息量和来自后世的思维角度,每每总能说出一些让秦嗣源觉得新颖甚至警醒的观点。
而秦嗣源宦海沉浮数十载,见识广博,言谈间对时局、对人性的剖析,也让陈墨受益匪浅。
一老一少,在这秦淮河畔的柳荫下,竟越聊越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知不觉便到了中午,一位素衣荆钗农妇打扮的妇人,手上提了一只藤篮款款而来:“老爷,妾身给您送饭来了。”
陈墨见状,便起身告辞:“秦公,学生也该告辞了。”
秦嗣源开口挽留:“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
陈墨笑道:“还是不了,学生也住在这秦淮河畔,离家不远,回去吃也不耽误。”
秦嗣源点头:“既如此,闲暇时多来下棋。”
等陈墨离开之后,那妇人不免有些好奇:“我看您刚刚与那公子相谈甚欢,莫非他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秦嗣源抚了抚胡须:“此人确实有些与众不同。老夫一生阅人无数,见过才华横溢者,沽名钓誉者,行事张扬者,谦虚有礼者,虽说各有各的特点,但都有迹可循。这个年轻人的见识、眼光却非比寻常,每每还能发出惊人之语,似乎有些不符合年纪的平和冲淡,老夫一时间有些看不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