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以为大功告成、准备伸个懒腰的瞬间——电脑右下角的邮箱图标“咚”一下弹了出来!一个橙得晃眼的小信封,在那儿一闪一闪的。
发件人:王阿姨。标题就五个字:“卫柠,看邮件”,后头还跟了个加油的黄豆笑脸,圆滚滚的,看着就絮叨,跟王阿姨本人一样,亲切得有点啰嗦。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比脑子快,鼠标已经点了上去。
点开前,我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之前只跟王阿姨提了一嘴,让她帮忙收集点基础信息和简单的择偶倾向,压根没抱太大希望——婚介所那些叔叔阿姨,能熟练用word打打字、把名字年龄理清楚,已经算超常发挥了。
可当那个压缩包开始解压,进度条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往前爬的时候,我手里端着的咖啡杯“哐当”一声,狠狠撞在桌角,褐色的液体差点泼出来。
我瞪大眼睛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文件大小——3个G!再一看里面包含的文件数:整整五十份,全是匿名资料。
这阵仗,把我给镇住了。
我赶紧点开,压缩包一层层展开,里面不是什么整齐划一的Excel表格,而是一张张扫描件。
纸张五花八门:有印着“缘来有你婚介所”抬头的正式信笺,有小孩子用过的作业本背面,字迹还透着下面的横线格;还有从笔记本上随手撕下来的纸,边缘毛毛糙糙,带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编号A01的文件。
名字那栏只写了“晓雯”,29岁,职业是幼儿园老师。下面是一份长达四十个问题的问卷,标题是手写的“王阿姨的心里话问卷”,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用力,一看就是王阿姨亲笔写的。
第一个问题:“小时候最难忘的家庭场景”。
晓雯的回答写得密密麻麻,挤满了纸页:“七岁生日那天,爸妈不知道为什么吵得很凶,盘子都摔碎了。我吓得躲进卧室的衣柜里,捂着耳朵哭。不知道过了多久,衣柜门被轻轻拉开,是奶奶。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小声对我说:‘咱不管他们,奶奶给你过生日。’那荷包蛋是溏心的,我吃得太急,烫到了嘴,可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纸页边缘,靠近“溏心”两个字的地方,有一小片淡淡的、不规则的水渍晕开的痕迹,把墨迹都润模糊了。像是写着写着,眼泪没忍住掉了下来,仓促间也没去擦。
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拧了一下。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爸妈也总是忙,我也是吃着奶奶做的溏心荷包蛋长大的。那种温暖又带着些许酸涩的感觉,瞬间穿越屏幕,击中了我。
我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翻看。
越看,心里的震动越大。
A05号女生,在回答“对未来的期待”时,最初写了“希望对方能养我”。但这行字被用力划掉了,旁边改成了“希望能和对方一起努力”。在这句旁边,又用铅笔重重地加了一行小字:“我也能挣钱的!”笔迹很深,纸都被划出了凹痕,仿佛能看见她写下这句话时,给自己鼓劲的那股倔强。
b12号男生,在“喜欢的周末活动”后面,用蓝色圆珠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却充满活力的小太阳,旁边潦草地写着:“晒太阳,修收音机(老式的,能收到很多奇怪电台的那种)”。字迹飞扬,一股子藏不住的、笨拙又可爱的气息扑面而来。
c03号的大姐更有意思,回答“如果人生只剩一年会怎么过”时,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页纸!从“带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爸妈去北京看一次升旗”,到“给楼下总蹭我火腿肠的流浪小猫‘大黄’找个靠谱的好主人”,事无巨细。甚至还有一条是:“得把冰箱里冻了半年的那袋三鲜馅饺子吃完,别浪费了。” 朴实得让人想笑,又莫名心头发软。
这哪里是什么冷冰冰的“用户资料”?
这分明是五十个活生生的灵魂,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心底最柔软、甚至有些羞于启齿的角落,轻轻扒开一道缝,捧出最真实的碎片,信任地交了出来。
没有社交软件上的精修伪装,没有相亲市场上的客套权衡,连那些自己都觉得“拿不上台面”的微小渴望,都坦坦荡荡地摊在纸上。
我原本因熬夜而有些昏沉的脑袋,被这一份份滚烫的“真心”冲击得异常清醒,连指尖长时间敲击键盘带来的麻木感,似乎都消散了不少。我滚动鼠标,点开了编号A07的文件。
“晓雨”,30岁,职业会计。自我描述那一栏,字迹工整清晰,像她每日经手的财务报表:
“每天都要对着数字和报表,经常加班到晚上八点。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只有玄关那盏感应灯是亮的。之前相过三次亲。第一次见面,对方坐下不到十分钟就问,‘婚后能不能尽快辞职专心生孩子?’;第二次,对方嫌我工作太忙、加班太多;第三次,对方说,‘做会计的女孩是不是都特别死板,没什么生活情趣?’。其实,我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想找一个人,周末能一起去超市,我认真挑拣新鲜的蔬菜,他推着购物车跟在旁边;晚上能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部不用动脑子的爆米花电影,不用聊什么深刻的话题,只要他能听我絮叨一句‘今天终于把那个棘手的报表做平了,超有成就感!’——好像从来没人问过我,加班累不累;也没人在意过,我平了报表时那点小小的快乐。”
在这段文字的右下角,靠近纸张边缘的地方,粘着一小点已经干硬发黄的饭粒。看来是边吃着外卖,边写下了这些心事。
我盯着屏幕上的这段话,足足看了有五分钟,一动不动。脑海里浮现的,是自己前些日子加班到凌晨,回到漆黑寂静的出租屋,打开冰箱只找到半盒过期牛奶的情景。那种冰冷的疲惫和无人诉说的空洞,我太熟悉了。
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像是一只温暖的手,穿过冰冷的屏幕,轻轻拍了拍我孤独的心口。
我闭了闭眼,点开下一份,b19号,“阿哲”,28岁,职业程序员。在对另一半的期待那栏,字迹有些潦草,但其中“没情趣”三个字下面,被用笔重重地画了一道粗横线,力透纸背:
“我对另一半要求不高。不需要多漂亮,也不用赚很多钱。只要她能理解我话不多,别嫌我闷就好。我可能不太会说甜言蜜语,但我会记得她生理期的日子,提前把红糖和暖水袋准备好放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如果我加班到很晚,一定会给她发个定位,让她别担心;她知道喜欢吃什么,比如草莓,就算冬天贵,我也会记得买一盒回来。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处了两个月,她总说我‘没情趣’、‘不懂浪漫’,后来就分了。其实我觉得,实实在在的安稳,比天花乱坠的承诺更重要——比如她感冒了,我默默煮一碗姜汤端过去,比光在微信上说一百句‘多喝热水’有用得多吧?”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可笑声还没落,心口那股酸酸涩涩的感觉又翻涌上来。我自己就是个程序员,阿哲字里行间那种“做得比说得多”却反被误解的委屈,我简直感同身受。
我一口气将五十份资料快速浏览了一遍。当最后一份文件的滚动条触底时,我悬在键盘上的手指迟迟没有落下。肩膀上,仿佛凭空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但这重量,并不让人窒息,反而让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之前答应王阿姨改造这个系统,一半是抹不开长辈反复请托的情面,一半是心里憋着股劲,想向自己、也向所有人证明,我的技术不是只能造出那种算计人心的“破玩意儿”。它有温度,有更好的可能性。
但现在,看着这些带着呼吸、带着泪痕、带着外卖油渍和内心独白的“灵魂碎片”,我彻底明白了。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关于算法优劣的技术挑战,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自我证明。这是一个庄严的托付。
我要做的,是在这五十份孤独的叙事中,仔细倾听,耐心寻找,将那两颗频率相近、纹理相合的灵魂碎片,温柔地识别出来,让它们跨越人海,彼此看见,拼合成一个更完整、更温暖的图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弥漫的烟味和冷掉的咖啡味混合在一起,有些呛人,却让我格外清醒。我移动鼠标,将所有的扫描件一份不落,全部导入新系统的核心数据库。
点击“确认导入”的瞬间,屏幕中央跳出一个提示框:“数据导入成功!”字体是鲜活的嫩绿色,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像一颗刚刚破土、努力舒展着子叶的种子,充满了生命初生的希望。
我用力揉了揉因长时间注视屏幕而干涩发红的眼睛,然后,将光标稳稳地移到了屏幕上方那个崭新的按钮上——“新建灵魂匹配模型”。
这一次,指尖落下,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浮夸的使命感。
这一次,我是为了晓雯记忆里那碗溏心荷包蛋所代表的温暖守护;是为了晓雨在加班深夜渴望的一盏灯、一句倾听;是为了阿哲那碗比千言万语都实在的姜汤;更是为了这五十份资料背后,所有在城市钢铁森林里独自穿梭、疲惫奔跑,却依然怀揣着“或许能被懂得”的渺小而又珍贵希望的普通人。
屏幕的光映亮了我的脸,也映亮了那个呼吸着的乳白色图标。
我明白,一段全新的、真正有温度的故事,即将从这里开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