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检察院的大门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黑色的帕萨特缓缓停稳，陈海熄火，车厢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路灯的光斜斜地照进来，侯亮平那半边高高肿起的脸，青紫得骇人。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靠着，盯着窗外那枚高悬的检徽。
陈海终于鼓起勇气：“猴子，先……先回家吧，你的伤……”
“回省检。”侯亮平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可是……”
“开车。”
陈海没再多说一个字，重新发动汽车，沉默地驶入那座他再熟悉不过的大院。
门口站岗的警卫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那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惊愕，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
看热闹的躲闪。警卫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连个招呼都没打。
侯亮平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向办公楼。
陈海快步跟上，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那段视频，恐怕已经传遍。
办公楼里灯火通明。
侯亮平走进去，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
屏幕的冷光映亮他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脸上那道刺眼的伤。
陈海就站在门口，他知道，侯亮平在写检讨。
“鲁莽冲动”、“脱离群众”、“无组织无纪律”、“造成恶劣社会影响”……他把自己剖析得体无完肤，深刻到近乎自虐。
这哪里是检讨，分明是一封用骄傲和自尊写成的血书。
一个小时后，打印机吐出那张还带着温度的纸。
侯亮平折好，揣进口袋，站起身。
“猴子，这么晚了，季检可能已经休息了，要不明天……”陈海迎上去，试图劝阻。
“现在去。”
侯亮平迈步走出办公室，身影决绝。
……
季昌明的办公室，果然还亮着灯。
侯亮平站在门口，抬手敲门。
“请进。”
推开门，季昌明正坐在桌后，端着那只标志性的保温杯。
他抬眼看到侯亮平，特别是他脸上的伤，端着杯子的手在半空停顿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喝茶的动作。
侯亮平走到办公桌前，站定。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份检讨书，双手捧着，向前递出。
然后，他深深地弯下腰，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
“季检，我错了。我辜负组织和您的信任，请求处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安静。
季昌明没有接，也没有看他。他
就那么端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吹着水面上漂浮的枸杞和茶叶。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这短短的几十秒，对侯亮平来说，比在吕州酒店里挨得那一拳，还要漫长，还要难熬。
终于，季昌明缓缓伸出手，捏过那份检讨书。
“年轻干部有热情，是好事。”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喜怒。
“但热情，不能代替原则，更不能脱离群众。亮平同志，你在北京待久，对我们汉东基层的情况，了解得还不够深入啊。”
季昌明放下杯子，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检讨我收下了。你先回去吧，好好反思，也……好好休息。”
没有一句严厉的批评，没有一句温和的安慰。
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到冷漠的客气。
侯亮平的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僵硬地点点头，缓缓直起腰，转身，拉开门。
门关上的瞬间，办公室里，季昌明拿起桌角那份检讨，连打开的兴趣都没有，直接侧过身，将它塞进了办公桌下的碎纸机。
“嗡——”
机器的低鸣声，像是一声短促的哀乐。
侯亮平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一下，一下，敲在自己的心上。
以往，这个时间点，总会遇到加班的同事。他们会热情地喊“侯局好！”，凑上来汇报工作，或者聊几句京城的见闻。
可今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一个反贪局的处长从前面的拐角走出来，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一抬头看到侯亮，话头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见鬼，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一转身，拉着身边的人就拐进了旁边的资料室。
远处，两个年轻的检察官正靠在窗边抽烟，有说有笑。
他们看到侯亮平的身影，笑声瞬间消失。两人慌乱地对视一眼，手忙脚乱地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然后低着头，匆匆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溜走。
侯亮平停下脚步。
他看见一个坐在办公室门口长椅上等人的书记员，正低头聚精会神地刷着手机，看得津津有味，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
那块小小的屏幕上，晃动的画面是如此熟悉。
嘈杂的婚宴，闪烁的灯光，一个穿着检察官制服的男人，正表情狰狞地在舞台上嘶吼。
“……你是不是非要看着我们一家人穷死、饿死……”
视频里那尖利的控诉，和书记员脸上的笑意，狠狠刺进侯亮平的眼睛里。
书记员察觉到有人站在面前，挡住光。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
当他看清是侯亮平那张青紫可怖的脸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啊……侯……侯局……”
他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结结巴巴地问候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逃也似的跑掉。
侯亮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从最高检空降而来，是人人敬畏的“钦差大臣”，是前途无量的“钟家女婿”。
可现在，他成整个汉东政法系统的笑话。
一个被当众殴打，被塑造成恶棍，被自己的上级用最客气的方式抛弃的，问题干部。
他迈开僵硬的脚步，继续往前走。
那间办公室的门牌上，刻着“反贪局局长，侯亮平”。
此刻，这几个字，像一个刺在脸上的耻辱烙印，火辣辣地疼。
……
与此同时，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灯火通明。
李达康刚送走一批汇报工作的区长，正烦躁地扯着领带。
秘书捧着手机，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书记，您……看看这个。”
李达康皱着眉接过来。
屏幕上播放的，正是那段在汉东官场小圈子里疯狂流传的视频。
他看着视频里那个被打得狼狈不堪的侯亮平，看着那些“群众”义愤填膺的脸，看着那一行行经过精心设计的字幕，他没有暴怒，没有像平时那样拍桌子骂娘。
他反而异常平静地看完整段视频。
秘书轻声说：“我打听一下，视频虽然被上面用技术手段压下去，但在咱们汉东的各个微信群里，已经传遍……”
李达康不是在同情侯亮平。
他看到了那只手，那只在吕州搅动风云，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手！
他看到了祁同伟那不加掩饰的、已经对准整个汉东政治生态的獠牙！
这一手，打的根本不是侯亮平！
他这是在杀鸡儆猴！他在告诉汉东所有想干事、敢碰硬的干部，这就是下场！
连最高检来的“钦差”都敢这么往死里整，你们这些地方干部，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李达康抬起头。
“光明峰的项目资金，还没动静？”
秘书额头上的汗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