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彻底驱散了乾元宫檐角的最后一抹暗影,周延儒、赵崇与礼亲王萧景铄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外。
然而南书房内松柏香的余韵犹存,混合着一种无形却沉重的气息,压得人心中发沉。
皇帝萧鉴并未立刻起身,依旧端坐于御案之后,目光落在虚掩的殿门上,仿佛能穿透朱漆雕花,看到那三人离去时各怀心思的背影。
他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节奏缓慢而稳定。
半晌,他低声唤道:“洪福。”
一直侍立在角落阴影中,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御前大太监洪公公,立刻无声无息地上前几步,躬身道:“老奴在。”
“方才三位大人的话,你都听见了。”皇帝萧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洪公公头垂得更低,谨慎回道:“老奴不敢妄听,但确实……听见了几句。”
“你觉得,他们所言,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早已盘算好的?”
皇帝萧鉴的目光转向洪公公,那双平日温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刀,似乎要将人五脏六腑都剖开来看个清楚。
洪公公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他服侍皇帝近四十年,深知此刻一句答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飞快地在心中权衡,口中却不敢有太多停顿,以免显得心虚。
“回陛下,依老奴愚见,三位大人所言,句句皆在情理之中,也符合他们平日的为人与立场。”
洪公公斟酌着字句,“周阁老向来持重,言语滴水不漏,今日评价两位殿下,亦是优点缺点一并提及,力求公允,此乃老成谋国之臣的本分。
忠诚伯性情耿直,看重军心,直言靖王殿下治军之弊,亦是出于公心。
礼亲王身为宗室长辈,从品性根基考量,推崇瑞王殿下仁厚顾全,亦是情理之中。”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至于……是否有盘算……老奴不敢妄揣上意,更不敢妄测重臣之心。
只是三位大人皆是聪明绝顶之人,在此时局下被陛下召见,心中必然反复思量,所言所行,定会慎之又慎。”
这回答,圆滑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又隐晦地点明了重臣们必然有所权衡。
皇帝萧鉴听罢,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是笑了笑,又似是嘲讽。
“慎之又慎……是啊,他们都谨慎得很。”
他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语气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连朕身边最信任的几个人,说话都要再三掂量,这龙椅,坐得真是……孤寒。”
洪公公闻言,心中猛地一酸,连忙道:“陛下保重龙体。三位大人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只是立储之事,干系太大,他们……也是怕说错了话,误了国本,更怕……惹怒了天颜。”
“怕?”萧鉴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御案上并不存在的卷宗,“他们怕的,又何止是惹怒朕。
他们怕站错了队,怕赌错了未来,怕身后家族门生,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所以周延儒要四平八稳,所以赵崇要借着直率说出倾向,所以皇叔……要用‘德在才先’的道理,来为景珩铺路。”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将方才三位重臣那看似公允或直率的发言之下,隐藏的种种心思与算计,轻轻巧巧地揭了开来。
洪公公屏住呼吸,不敢接话。他知道,此刻的皇帝并不需要他附和或安慰,只是需要一个沉默的倾听者,来梳理自己纷繁的思绪。
“周延儒,”萧鉴继续低语,仿佛在自言自语,“他背后牵连着大半文官集团,江南士林、科道言官,多少人与他门生故旧关联。
他今日看似不偏不倚,实则那句‘守成兴业之佳选’,已然是倾向。他是看准了景珩性情温良,日后若登基,他这文臣之首,内阁之权,方能稳固,甚至更进一步。”
“赵崇,”萧鉴手指继续敲击桌面,“他虽多年不掌兵,但军中旧部遍布各处,许多中高级将领出自他门下。
他看重军心,直言靖王之弊,固然有公心,又何尝不是替他那些对靖王治军严苛心怀不满的旧部发声?支持景珩,亦是支持一个更尊重他们这些老将、更倚重他们维持军中平衡的新君。”
“至于皇叔……”萧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是真觉得景珩品性更佳,适合守这江山。但……宗室之中,亦非铁板一块,支持靖王的亲王郡王,难道就少了?
他今日这番话传出去,便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景珩一边,日后若景珩得立,他这一脉在宗室中的地位,将无人能及。”
一番剖析,冷静而透彻,将看似单纯的咨询,拆解成了各方势力基于自身利益与未来考量的微妙博弈。
洪公公听得心惊肉跳,同时又对皇帝的洞察力感到深深的敬畏。
这朝堂之上,果然没有一寸简单的心思,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被放在权力的天平上反复称量。
“陛下明察秋毫。”洪公公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奉承一句。
皇帝萧鉴却摇了摇头,脸上那丝疲惫更明显了些。
“明察秋毫?朕若真能明察秋毫,便不会让那些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一藏就是这么多年。”
他语气转冷,“也免得今日,要在这里,听这些真假难辨、各怀心思的‘忠言’。”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铜漏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规律而清晰,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良久,萧鉴重新坐直身体,脸上的疲惫与感慨尽数收敛,又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平静。
“也罢。”他淡淡道,“他们各有倾向,也是人之常情。至少,他们还肯在朕面前,说出这些倾向,而不是在背后搞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他看向洪公公:“今日之事,封锁消息。朕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南书房议储的流言蜚语。”
“老奴明白。”洪公公肃然应道,“定会约束好乾元宫上下口舌。”
萧鉴点了点头,挥了挥手。洪公公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内外。萧鉴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中,目光再次变得悠远。
三位重臣的评价,在他心中反复回响。周延儒的“守成兴业”,赵崇的“仁恕之心”,礼亲王的“德在才先”……这些词汇,都指向同一个人。
而关于另一个儿子的评价呢?“急峻刚直”、“治军严苛不近人情”、“易被身边人影响”、“格局胸襟稍逊”……
孰优孰劣,似乎高下立判。
可帝王之心,又岂会如此简单?
他知道景珩仁厚,但仁厚有时意味着优柔;他知道景琰刚烈冒进,但乱世或非常之时,或许也需要这样的锐气与决断。更何况,他心中那根刺,并不仅仅关乎能力与品性。
那份“通敌”的伪证,虽已被识破,却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对父子亲情最后的信任上。而贵妃那陈年血污的旧案,更是牵扯到宫闱阴私、人命关天,甚至可能动摇他对自己后宫的认知。
他需要权衡的,远比几位重臣看到的更多、更重、也更残酷。
“景珩,景琰……”萧鉴低声念着两个儿子的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你们……究竟谁,才配得上这万里江山?谁……才对得起朕这份,早已千疮百孔的父子之心?”
无人回答。只有窗外逐渐升高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这扑朔迷离的朝局,也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