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苑。
此处靠近内务府的杂役房与库房区域,宫道相对狭窄,墙壁也因年久失修而略显斑驳,与金碧辉煌的前朝大殿相比,显得格外冷清与不起眼。
夜色深沉如墨,唯有远处宫墙之上巡夜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以及那穿透寂静夜空、悠长而带着一丝苍凉意味的更夫梆子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更添几分压抑。
一个穿着低阶太监特有的灰蓝色棉袍、身形瘦小、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里瞬间便会消失不见的太监,正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行走在一条偏僻的宫道上。
他名叫小德子,在内务府负责一些最底层的洒扫、搬运杂役,平日里沉默寡言,是这紫禁城中无数卑微身影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
然而此刻,他的内心却如同沸水般翻涌不息,袖袋里紧紧揣着一个硬物——那封被谢家死士呕心沥血伪造而成的“瑞王通敌密信”。
那薄薄的几张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手心与后背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几天前,一个自称是谢家远房亲戚、穿着体面的男人找到了他城外破家中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母亲。
那人带来了京城名医的诊脉,留下了足够买下良田宅院的银钱,以及一个他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的条件——将这封信,以一种“绝对自然”、“意外被发现”的方式,送到御前大太监洪公公眼前。
事成之后,尚有重谢,并能保他老母余生无忧;若败露或他不从,后果不言而喻。
他没有任何选择。蝼蚁尚且贪生,他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唯一的亲人因无钱医治而痛苦离世。
他不敢直接去求见洪公公,那无异于自投罗网,瞬间就会引起怀疑。他必须设计一个极其精妙、合乎逻辑且不会留下任何人为痕迹的“意外”。
经过数日的暗中观察与反复推演,他最终选定了洪公公每日清晨例行前往内务府库房巡查前,必经的一条回廊拐角处。
那里有一个角落,堆放着一些等待清理的、破损废弃的旧花盆,平日里除了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几乎无人会留意。
计划是,他提前将信件小心塞入一个看似最破败、积满灰尘的花盆底下,然后计算好时间,“恰好”在洪公公一行人即将走到这个拐角时,因“紧张慌乱”而“失手”打翻旁边堆放的一些杂物,制造出足够的动静,吸引开洪公公身边随行小太监的注意力。
以洪公公侍奉皇帝数十年练就的谨慎与眼力,在等待杂物被清理的短暂瞬间,必然会注意到那封被“无意”遗落在此、形制可疑的信件。
这个计划看似简单,却对时机的把握、表演的真实度要求极高。
小德子在自己那狭小潮湿的住处,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反复演练了无数次。
从走路的步伐、角度,到撞上杂物时摔倒的姿态、惊呼的音量,再到跪地求饶时磕头的频率与力度,每一个细节,他都力求完美,务求看不出丝毫表演的痕迹。
次日清晨,天色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整个皇宫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之中。
小德子按照计划,趁着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将信件放置妥当,然后抱着一摞待洗的、散发着皂角气味的抹布,隐身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如同潜伏的猎豹,等待着猎物进入陷阱。
时间在等待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
冷汗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衣领上。终于,远处传来了那熟悉的、略显拖沓却又带着特有韵律的脚步声——那是洪公公特有的步伐,他绝不会听错。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足以淹没他的恐惧强行压下,计算着距离与步速。
就在洪公公那藏青色蟒纹宫袍的衣角即将出现在拐角另一侧,视线即将扫过那堆废弃花盆的瞬间,小德子猛地从阴影里窜出,装作急匆匆赶去干活的样子,步履“慌乱”,“一不小心”就撞上了堆放在墙角、用草绳捆扎的几根长竹竿。
“哗啦——哐当!”竹竿倒了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在清晨寂静的宫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哎哟!”小德子顺势向前扑倒,手中的那摞抹布也天女散花般散落开来,恰好滚落到宫道中央,挡住了洪公公和他身后两名小太监的去路。
“哪个没长眼的狗东西!惊了洪公公的驾,你担待得起吗?!”洪公公身边一名年纪稍长的小太监立刻尖着嗓子厉声呵斥,脸上满是恼怒。
小德子连滚带爬地跪好,朝着洪公公的方向不住地磕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带着哭腔求饶:
“公公恕罪!公公饶命!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急着去浆洗房,没看清路,冲撞了公公,奴才罪该万死!”
他刻意将身体蜷缩,磕头的方向巧妙地挡住了那个藏着信件的旧花盆。
洪公公停下了脚步,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一双眼睛看似浑浊,偶尔开阖间,却会闪过洞察世情的精光。
他并未立刻理会小德子声泪俱下的表演,甚至没有去看那散落一地的竹竿和抹布,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极其迅速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确认没有潜在的危险。
就在这扫视的过程中,他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废弃花盆底下,露出的一角不同于周围泥土颜色的、略显粗糙的纸张边缘。
他心中微微一动,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但他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异色,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是对身边那名还在斥骂的小太监摆了摆手,声音平淡无波:“罢了,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物事。收拾干净,让他赶紧滚,莫要挡着路。”
小太监连忙躬身称是,招呼另一人上前去收拾。
而洪公公自己,则像是随意踱步般,缓步走到那堆废弃花盆前,看似无意地弯腰,拂开浮土,动作自然地将那封信抽了出来,捏在手中。
信封粗糙,没有署名,封口处那个模糊的狼头印记,却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他不动声色地将信卷入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仿佛只是随手捡起了一件碍眼的垃圾。
“毛手毛脚,不成体统!还不快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滚下去做事!”
他再次呵斥了仍在磕头不止的小德子一句,语气带着惯常的不耐与威严,随即不再停留,带着两名已迅速收拾好现场的小太监,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去,步伐依旧平稳,看不出任何变化。
小德子直到洪公公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彻底浸透。
成功了……他居然真的成功了!巨大的后怕与短暂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虚脱。
而前方,洪公公稳步走着,袖中的那封信却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神不宁。
他侍奉皇帝数十载,从潜邸到深宫,经历过无数风浪,深知什么东西需要立刻、原封不动地呈报御前,什么东西又需要先掂量掂量,权衡利弊。
这封信的出现方式太过巧合,太过刻意,其内容恐怕……他抬头,望了望远处巍峨耸立的乾元宫飞檐,那里是帝国的权力核心。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心中已然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