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军中悲愤交加,疑云密布之时,远在后方统筹调度的瑞王萧景珩,也同时收到了两份紧急军报。
一份是靖王萧景琰措辞激烈、隐含指控的上书抄件;
另一份,则是落马坡粮草被劫的详细呈报。
瑞王府书房内,烛火轻摇,炭火烧得暖融,却驱不散空气中凝重的寒意。
萧景珩独坐于紫檀案后,眉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面前那两份文书上。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按揉着眉心,向来温润如玉的眉眼间笼罩着一层罕见的阴郁与疲惫,仿佛一夜之间,千斤重担压上肩头。
“王爷,”苏云昭端着一盏刚沏好的参茶走近,步履轻缓。
她将茶轻轻放在他手边,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文书,见那字迹凛冽、句句如刀,心中已明了七八分,“靖王殿下……认定是您所为?”
萧景珩苦笑一声,将靖王的奏章推到她面前,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意:
“你看看,字字诛心,恨不得立刻将我钉在贻误军机、残害手足的耻辱柱上。”
他顿了顿,喉头微动,声音低沉下去,“高驰将军殉国,五千精锐覆没,如今粮草又失……景琰他,悲愤之下,迁怒于我,亦是常情。”
他话语中并无多少被误解的激愤,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与苍凉。
苏云昭静静听完,并未急于安慰,而是从容拿起那份来自落马坡的详细呈报,一页一页仔细翻阅起来。
纸声沙沙,衬得房中愈发寂静。
片刻,她抬起眼,眸光清亮而冷静,如雪映寒潭:
“王爷,此时辩解无用,唯有查明真相。”
她语气平稳,却字字坚定,“妾身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前往落马坡现场勘查。
狄军行动再迅捷,也绝不可能毫无痕迹留下。”
萧景珩看向她,眼底微微一动,被她话语中的镇定所感染,神色稍霁:
“已派了军中斥候前去,只是他们善于侦察敌情,于此等刑名勘查、蛛丝马迹之中寻踪索隐之事,恐非所长。”
“那就让妾身去吧。”
苏云昭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王爷忘了,妾身于此道,略通一二。”
萧景珩一怔,对上她清冽而坚定的目光,忽然想起她昔日于京中屡破悬案、验伤查毒、从无错漏的本事,心中不由一动。
他深知亲赴前线勘察凶险异常,但眼下情势紧迫、迷雾重重,确需一个既足够细心机敏、又全然可信之人主持调查,方能揭开黑手真相。
沉吟片刻,他终于颔首,声音凝重却坚决:
“好。
本王派凌墨率一队精锐亲卫护你同行。
万事……务必小心。”
“是。”
两日后,落马坡。
寒风卷过焦黑的土地,枯草偃伏,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烟火气与淡淡的血腥味。
被焚毁的车架残骸散落四处,一些未来得及收拾的士兵遗体已被薄雪轻轻覆盖,景象凄绝,如堕冰狱。
苏云昭身着素色棉袍,外罩一件雪白狐裘,面容虽被风帽遮住大半,却仍可见其眉目之间的凝定与专注。
她在凌墨等一众亲卫的严密护卫下,一步步仔细勘察现场。
她蹲下身,不顾地面积雪未消、寒气刺骨,伸出手指捻起一撮被火焰燎过的泥土,放在鼻尖轻嗅;
又俯身细致观察那些散落的箭簇、马蹄印迹,以及遗弃的破损兵刃。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目光如刀,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凌侍卫,”她忽然指向几处相对清晰的马蹄印,声音清晰而冷静,“你看这些蹄印,深度、间距,尤其是前踏与回旋的痕迹,与寻常狄军战马可有区别?”
凌墨应声蹲下,凝神细看,眉头渐渐锁紧:
“回王妃,这些蹄印……确实有些蹊跷。
比狄军常用的草原马蹄印要略小一圈,蹄铁磨损的纹路也有些不同。
倒像是……中原常用于驮运货物的滇马,或河曲马之蹄印。”
苏云昭微微颔首,又拾起几枚遗落的箭簇,指尖轻抚过箭镞边缘:
“再看此箭,形制虽刻意模仿北狄狼牙箭,但锻造工艺粗糙,开刃方式生硬,铁质色泽黯淡,与狄军惯用的精铁大异。
且这箭杆木材,”她指尖轻叩,“并非北地常见的白桦或柞木,木质较软、纹理微疏,反而像是南方所产的杉木。”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被劫掠焚毁的惨状,目光如炬,最终落在一处不起眼的、被踩踏压伏的草丛边——那里半掩着一块沾满泥污的腰牌。
她缓步走近,取出素帕垫着手指,俯身将其拾起。
擦去泥污,露出上面模糊的刻纹——那并非北狄任何部落所崇的狼、鹰图腾,而是一种纹样简陋、常见于中原绿林道上、用以标识势力归属的符记。
“是匪类。”
苏云昭轻声吐出三个字,将腰牌递给凌墨,目光沉静如水,“是有人,伪装成狄军,行此劫掠焚粮、栽赃嫁祸之事。”
凌墨接过腰牌细看,脸色骤然凝重如铁。
若真是狄军所为,尚可说是敌军狡诈、防不胜防;
但若是有人假扮狄军、内部作案,那性质便截然不同——这已不仅是劫粮,更直指阴谋,有人企图趁战乱浑水摸鱼,甚至其心可诛,意在离间天家、动摇国本!
苏云昭望着远方阴郁低沉的天际,北风凛冽,拂动她帽檐下的几缕发丝,更映出一双沉静而锐利如剑的眼睛。
真相的碎片正一点点浮出水面、逐渐拼凑起来——马蹄、箭矢、腰牌,皆指中原。
但这背后指使之人的真正目的,究竟只是为了贪图粮草财物,还是为了更深层地破坏前线战事、断绝靖王后援,乃至挑拨两位皇子互生猜忌、自相残杀?
她收回目光,语气镇定如初,却字字清晰,穿透寒风:
“凌墨,将我们所查到的这些物证,以及推断之详由,一一记录在册,火速密报王爷。”
“同时,秘密排查近期边境附近,是否有成规模的马匪异常活动,以及……”
她略作停顿,声线微沉,“朝中与军中,有哪些势力,能如此准确地掌握我军粮草运送的路线与具体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