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深秋,比京城来得更早,也更凛冽。
寒风卷着沙砾,如刀锋般刮过荒原,吹打着连绵的军帐,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又似战魂低语。
靖王萧景琰的中军大帐内,气氛比帐外更加凝重。
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在众人脸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躁与压抑,反而将人影拉得摇曳不定,如同此刻扑朔的战局。
萧景琰一身玄色戎装,未戴头盔,墨发用一根素玉簪松松束起,几缕散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桀骜与疲色。
他紧皱着剑眉,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面前巨大的北境舆图。
图上标记敌我态势的红黑小旗依旧胶着在边境线附近,与他月初所预想的“速战速决”、“犁庭扫穴”之局相去甚远,仿佛一道无声的嘲讽。
“已经快一个月了!”
萧景琰猛地一拍紫檀木案几,震得青瓷茶盏哐当作响,“我军精锐尽出,粮草辎重不绝于途,却连狄军的主力影子都摸不到,只能在这荒原上跟他们捉迷藏!
再耗下去,粮草、士气,都是问题!”
帐下几位披甲将领垂首肃立,屏息凝神,无人敢轻易接话。
副将王贲,一位鬓角染霜、经验丰富的老将,犹豫片刻,终是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
“王爷息怒。
狄人狡诈,惯用游骑骚扰、焚我粮道、断我斥候,实则避实击虚,不肯正面迎战。
我军虽暂未取得决定性胜利,但也稳住了防线,未曾让狄人踏入国境一步。
如今北地已近寒冬,狄人补给亦甚艰难,牲畜瘦弱,草场枯竭。
只要我军稳扎稳打,凭借坚壁深垒,耗到他们退兵,亦是大功一件。”
“大功一件?”
萧景琰嗤笑一声,语气锐利如冰,“王将军,你是要让本王在这苦寒之地,跟狄人比拼谁更能熬冬天吗?
朝中那些人会怎么看?
御史台的笔,内阁的票拟,还有……父皇,会怎么看?”
他话音未落,脑海中已浮现谢明蓁近日来的数封家书。
娟秀字迹间,除了殷殷关切,更多的是隐晦提及京中局势——皇帝病休,瑞王萧景恒借机参知政务,广植党羽,声望日隆。
她提醒他必须尽快取得一场像样的大胜,才能稳住局面,甚至扭转乾坤。
还有谢明蓁那语焉不详的“预感”,说什么需提防秋汛影响漕运,需注意后方稳定……这些模糊闪烁的信息,非但没能帮他,反而像一根根鞭子,抽打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打破僵局!
“王爷,”此时,一位年轻气盛的将领慨然出列,甲胄锵然。
他是萧景琰的心腹爱将,骁骑尉高驰,眉宇间尽是锐气,“末将愿率本部精锐骑兵,深入敌后,踏勘漠北,寻找狄军王庭主力,与之决战!”
“不可!”
王贲急忙反对,声音陡然提高,“高将军勇武可嘉,但孤军深入漠北,地形不明、敌情不明,风险太大!
狄人骑兵来去如风,又擅设伏围猎,我军若中埋伏,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
高驰不服,转向萧景琰,目光灼灼,“王爷,末将以为,狄人屡次以小股兵力骚扰我侧翼,其主力必定离此不远。
只要找到其巢穴,以我精锐铁骑之锋,必能一举击溃!”
萧景琰的目光在高驰激昂的面庞和王贲忧忡的眉宇间逡巡。
高驰的勇猛进取,正合他此刻急于求胜的心态。
而王贲的持重,在他听来,却充满了暮气和怯懦,甚至隐隐触动了他对京中那些保守老臣的不满。
“王将军,你的顾虑,本王明白。”
萧景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但战机稍纵即逝,一味固守,只会错失良机,堕我军威!高驰!”
“末将在!”
高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本王予你五千精骑,配双马,备足箭矢,赐三日军粮,命你为前锋,即刻向西北方向搜索前进,务必找到狄军主力踪迹!
若遇小股敌军,不必纠缠,直扑其腹地!
本王要你像一把尖刀,插进狄人的心脏!”
“末将遵命!
必不辱王爷使命!”
高驰兴奋领命,眼中闪烁着好战与荣耀的光芒。
“王爷!”
王贲还想再劝,额角急出细汗。
萧景琰却猛地一摆手,斩钉截铁打断了他:
“本王意已决,不必再议!
王将军,你部负责巩固后路,看守大营,并做好接应策应之备,确保大军进退无忧。
此次,本王要亲率中军主力,紧随高驰之后,一旦发现敌踪,便即全线压上,与狄军决一死战!”
他就不信,凭借大胤百战精锐,还奈何不了一群塞外蛮族!
他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证明自己的武略,来稳固京中岌岌可危的地位,来回应谢明蓁的期盼与信中隐忧,也来彻底安抚自己那颗因战局僵持、京中变故而日益焦躁灼热的心。
王贲看着靖王眼中那簇燃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深知其背后牵连着朝堂的波谲云诡,心中暗暗叹息。
为将者,最忌心浮气躁,怒而兴师。
王爷如此求胜心切,已犯了兵家大忌。
但他更深知靖王脾性,刚毅决绝,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只得将万千忧虑压下,躬身领命,默默退下,心中唯愿高驰此行能吉人天相,即便找不到主力,也千万……不要遭遇那最坏的可能。
军令如山,迅速传达下去。
休整多日的靖军大营,如同沉睡的巨兽骤然苏醒,顿时陷入一片忙碌。
铁甲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军官的号令声、粮车辘轳声交织在一起,透着一股大战将至的紧张与躁动。
高驰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如一股钢铁洪流,又如离弦之箭,呼啸着冲出大营辕门,蹄声如雷,很快便消失在茫茫草原与起伏山峦的交界之处。
萧景琰则命令中军主力即刻拔营,列成行军阵势,缓缓向西北方向推进,只留下部分兵力守卫空虚的大营。
望着大军开拔卷起的漫天烟尘,萧景琰按紧了腰间的佩剑“承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胸中豪情与焦虑交织翻涌。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踏破狄庭,焚其王帐,擒其酋首,凯旋而归,接受万民夹道朝贺的景象。
那将是属于他靖王萧景琰的不世功业。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就在高驰部队扬起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之时,一封来自王贲副将的密信,用蝇头小楷写就,封以火漆,被缚于一只不起眼的灰色信鸽腿上。
那信鸽扑棱棱振翅而起,悄无声息地掠过低垂的天幕,径直飞向了南方。
而那信鸽纤细脚筒上所烙的印记,在阴沉天光下隐约可见,并非靖王府所有。
北境的天空,阴云密布,压得极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之中。
寒风吹过空荡的营寨,掠过废弃的灶坑,发出愈加凄厉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