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芷蘅院内。
虽已是春日,但连日的阴霾天气,让室内显得有些沉闷,烛火摇曳间,光影在帘幕间恍惚不定。
谢明蓁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羊脂玉坠,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似平静,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那玉坠温润生凉,是她前世今生命中皆不曾离身的旧物,亦是她心神不宁时唯一的依凭。
“王妃,王爷的信使到了。”
侍女绮罗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呈上一封以黑漆封口的密信,漆上钤有靖王私印,俨然军报制式。
谢明蓁接过,迅速拆开。
信中提到首战遇伏,萧景琰的信中虽未过多责怪,反而带上了感谢与宽慰之意,但她能读出字里行间那份后怕与愈发深重的依赖。
这让她既满意,又隐隐不安。
依赖是好事,可若事事都需她“预言”,一旦真相被人窥破,或是未来发生意料之外的偏离……
她猛地掐断这个念头,指节微微发白。
不会的,她重活一世,知晓未来大势,这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绝不容许自己在这一步踏空。
她继续往下看:萧景琰简述了近期战况僵持、兵力分布,以及后勤粮道如何成为眼下咽喉之事。
末了提及,据运粮官急报,通往主力军营的官道有一段紧邻山麓,地势低洼,近日天气不佳,连阴不止,恐对输运有所阻碍。
看到“官道”、“山麓”、“天气不佳”几个词,谢明蓁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
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前世记忆碎片骤然清晰——承启十二年春,也就是大约此时,北境并非因战事,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罕见春季暴雨,引发凶猛山洪,冲毁了靠近黑风山的一段粮道。
其时河水倒灌、泥石俱下,不仅导致大批粮草倾覆霉烂,更令押运官兵死伤无数,极大地影响了前线补给,也使当时负责后勤督办的一名侍郎被革职问罪,朝野震动。
具体日期她已记不真切,但印象中,就是在这连阴雨持续的几日之后!
机会!这是再次巩固她“先知”形象,助靖王立稳脚跟、广积威望的绝佳机会!
她立刻起身,步履虽急仍不失仪态,走到紫檀书案前,铺开玉版信纸,取出一枚螺子墨细细研磨。略一思忖,便提笔疾书。
她没有直接说出“山洪”二字,那样太过骇人听闻,更像妖言惑众而非天象之察。
她斟酌着写道:“……妾身连日心绪不宁,夜观天象,见云层暗涌、星月潜形,似有暴雨将至,尤以北境黑风山一带为甚。
思及粮道安危,心如悬旌,寝食难安。
万望王爷速遣得力之人,勘察黑风山段官道,加固堤岸,疏导水路,或将粮草暂移高地,以防不测……”
写毕,她取出一枚小巧的银印,在封口处压下一朵淡淡的梅痕——这是她与萧景琰约定的私鉴,以示紧急。
随即交给绮罗,语气凝重:“立刻用最快的渠道,送往王爷军中,不得有误!”
北境,靖王军大营。
萧景琰收到谢明蓁这封语焉不详却充满预警的信时,正为战事胶着和粮草运输效率烦恼。
帐外风声呜咽,灯下他眉峰紧蹙,指节叩在粗糙的军事地图上。
若在以往,他或许会对这种“夜观天象”之说嗤之以鼻,但落鹰涧的教训犹在眼前——她那日的提醒虽模糊,却精准得令人心惊。
“黑风山……”
他沉吟着,立即召来负责粮草押运的郎官询问。
“回王爷,黑风山段官道确实地势低洼,旁有山溪蜿蜒而过,若遇大雨,确有水漫之险。
不过往年春季,少有如此持续滂沱之雨……”
运粮官斟酌着回道,语气中带有一丝侥幸。
“少有,并非绝无!”
萧景琰打断他,声音沉肃。
想到谢明蓁信中那笃定得近乎凌厉的语气,他宁可信其有,绝不冒险。
“立刻调派一队工兵,携木石器械前往黑风山段,加固临溪一侧的堤岸,清理堵塞的河道沟渠。
另传令后续运粮队:若遇天气不佳、雷雨将至,可选择绕行备用路线,或暂缓行程、择高地暂避。”
命令下达,营中诸将虽觉王爷有些小题大做,春雨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但军令如山,无人敢怠慢,各项安排迅速执行。
两日后,天空果然乌云密布,雷声自远天滚地而来,一场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势头猛烈,持续了一日一夜仍未有停歇之意。
雨歇后,快马急报传来:黑风山段因提前加固了堤岸、疏浚水道,虽遇溪水暴涨、洪流奔涌,却并未冲毁官道,粮道保全,人马无一伤亡。
而据当地老农言,此次暴雨之烈、山洪之汹,实为数十年来所未见,若非王爷派人提前加固疏导,此番必是车毁人亡、粮秣尽失之局!
消息传回,靖王军中对王爷的“神机妙算”赞叹不已,士气为之一振。
萧景琰心中大石落地,对谢明蓁的信任与倚重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当即修书,字迹间难掩激赏与感激,甚至直言:“得卿如此,实乃天助我也。”
“王妃真乃神人也!”
绮罗捧着靖王的回信,喜形于色地奉承道,眼中满是敬畏。
谢明蓁看着信中毫不掩饰的推崇与依赖,嘴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看,这就是掌控先机的力量。
苏云昭那些小打小闹的伤兵营改良、施药济贫,如何能与她这料事如神、挽狂澜于既倒的“功绩”相比?
然而,这份“功绩”也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悄然扩散,漾及幽深之处。
瑞王府,苏云昭正于书房整理医案,忽听手下人汇报北境传来的消息。
当听到“靖王妃预警天灾,靖王提前防范,保全整段粮道”时,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悄然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灰痕。
“又是预感?”
她轻声自语,放下笔,缓步走到窗前,望向庭中初发的嫩绿。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那第三次、第四次呢?
谢明蓁仿佛总能未卜先知,精准地避开祸事、抢占先机。这绝非寻常的聪慧或情报网络所能解释。
她回到书案前,取出一本空白的桑皮纸册子,以清秀谨严的楷书,在扉页上慎重写下“谢氏异闻录”五字。
然后,静默片刻,翻至新的一页,将落鹰涧遇伏、黑风山暴雨两件事的时间、地点、谢明蓁预警之语、实际结果,一一工整录下。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在勾勒一个隐藏在迷雾之中的惊人秘密。
而她目光沉静,似已下定决心,要解开这重重疑云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