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苏云昭而言,注定是无眠的煎熬。
身侧传来萧景珩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显是白日劳心费力,加之宫中议事耗神,已然熟睡。
而她,却睁着眼,在黑暗中徒劳地瞪着帐顶模糊的绣纹,仿佛能透过那繁复华丽的图案,窥见自身命运叵测、危机四伏的前路。
手心里那角残信已被汗水和体温浸得微潮柔软,像一块灼热不息的火炭,时刻炙烤着她的理智与神经,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彼势大,根深蒂固,非贵妃可及……窥其秘……必招灭顶之祸……恐祸及家族……”
母亲那仓皇而绝望的笔迹,如同濒死前的哀鸣与警示,穿越了十年的时光迷雾,在她眼前不断放大,在她耳边反复回响、轰鸣。
真相几乎已经赤裸裸、血淋淋地摊开在她的面前,沉重、黑暗得让她无法呼吸,更无力承受。
皇后周氏。
竟然真的是她。
那个母仪天下、看起来雍容华贵、端庄慈蔼的国母,那个对萧景珩倾注了全部心血与期望、时常展现出舐犊情深的母亲,那个在她初入宫廷学习礼仪时曾给予她温和指点、言语间颇为关照的尊长……
那完美无瑕的面具之下,竟可能隐藏着如此狠毒阴险、视人命如草芥的面目?
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便能毫不犹豫地策划阴谋,夺走一条无辜的性命,让一个家庭蒙上永久的阴影,让一个女儿失去母亲?
为什么?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竟比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一个家族的安宁更重要?值得她下此毒手?
而萧景珩……他可知晓?他究竟知道多少?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再次猛然窜入脑海,疯狂地啃噬着她的心。
他是那样一个心思缜密、洞察秋毫、对朝堂争斗、人心鬼蜮了然于胸的人。
他对自己的母亲,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究竟了解多少?
他是全然被那慈母表象蒙在鼓里,对背后的血腥一无所知?
还是……早已心知肚明,甚至……默认、纵容乃至参与维护?
若他知情,那自己在他心中,又究竟算是什么?
一个用来平衡朝局、巩固势力、颇有利用价值的王妃?
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用来维护他母亲和他自身权力地位的棋子?
他们之间这段时间以来逐渐建立的信任、那并肩作战的默契、还有那悄然滋生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却真实存在的情愫,难道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苏云昭便觉得心如刀绞,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要痉挛。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迅速席卷全身,几乎要将她冻僵在这温暖的锦被之中。
这段时日以来点滴积累的温暖与依靠,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可笑,仿佛阳光下的泡沫,又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楼阁,看似美好,实则一触即溃,随时可能彻底坍塌毁灭,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该怎么办?
将这残信立刻呈于他面前,质问他是否知情?
若他不知,这残酷无比的真相将如何撕裂他们母子之情?
又将把他置于何等痛苦与两难的境地?
他是否会相信自己?
即便相信,他又将如何面对?
而若他知情……那便是图穷匕见,他们之间那刚刚艰难建立起来的一切,将瞬间化为乌有,甚至可能为自己引来即刻的杀身之祸!
皇后绝不会允许知晓秘密的人存活于世。
隐瞒下去?独
自背负着这血海深仇和足以压垮一切的可怕秘密?
可那是她的生身母亲!
她穿越而来唯一的执念与活下去的目标!
更何况,皇后若真是凶手,会放过知晓秘密、并且还在不断追查的自己吗?
她如今已是瑞王妃,与萧景珩命运紧密相连,一旦事发,整个瑞王府都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岂不是害了他?
复仇?拿什么复仇?
对抗当朝国母,中宫之主,她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根基深厚,无异于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放弃?
岂能甘心?
母亲岂能瞑目?
她这十年所受的冷眼、苦楚、以及穿越而来的种种挣扎,岂不成了笑话?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悬崖,前后全是绝路。
苏云昭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汹涌滑落,迅速没入鬓发之中,留下冰凉的湿痕。
她从未感到如此孤独、无助与绝望,仿佛独自一人被困在无尽的、黑暗的迷宫中央,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是冰冷坚硬的墙壁,看不到一丝光亮。
一直以来支撑她的现代理智、法医的冷静与逻辑,在这古老而残酷、毫无道理可讲的宫廷权谋与血腥秘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接下来的两日,苏云昭便在这种极致的煎熬与拉扯中度过。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人眼见着清减了几分,下巴尖了,眼下多了淡淡的青影,眉宇间总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轻愁与疲惫,时常对着某处出神,反应也偶尔慢半拍。
连最是沉稳的丹心和心思细腻的挽月都清晰地察觉出了她的异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说话都不敢大声,心中充满了担忧,却不敢多问。
萧景珩自然更是看在眼里,且看得更深。
他几次三番关切询问,语气温和却坚持:
“昭昭,究竟何事烦心?
莫非是宫中又有人为难于你?
或是侯府那边……”
都被苏云昭以“许是换季所致,身子尚未恢复利索”、“或许是连日阴雨,有些秋日困乏”、“并无大事,劳王爷挂心了”等理由搪塞过去。
她不敢与他对视太久,生怕那双深邃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穿自己心底那惊天的秘密与剧烈的挣扎。
他越是体贴关怀,嘘寒问暖,她心中便越是痛苦矛盾,那信任的裂缝便越发清晰刺目。
信任如同出现裂痕的琉璃器皿,明知可能一触即碎,却愈发贪恋那裂痕背后透出的些许温暖光影,害怕一旦彻底打碎,便再也无法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