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王府,昭晖院内室。
苏云昭屏退了左右侍从,只留丹心一人在门外严密守着。
室内静寂,唯闻更漏滴答之声。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质地看似普通、触手却温润的羊脂玉佩,指尖反复地、仔细地摩挲着上面那因常年佩戴而显得有些模糊的缠枝莲纹路。
这是母亲留下的少数几件遗物之一,她自幼便见母亲佩戴,从未觉得有何特异之处。
但近日因心系旧案,她反复检视母亲留下的所有物品,对这枚玉佩,却越发觉得有些异样之感。
那玉佩边缘的某处,摩挲之感似乎过于光滑平整,与整体天然形成的圆润感略有不同,像是……经常被某种方式触碰。
她尝试着用指甲尖端,沿着一条极细微、几乎与纹理重合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用力撬动。
试了几次,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之时,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咔”,那玉佩边缘竟真的被她撬开了薄薄一层近乎透明的玉片,露出了内里极其微小、制作精巧的中空夹层。
她的心猛地一跳,呼吸瞬间屏住,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鼓噪。
小心地用银镊子探入那狭小的空间,指尖微颤,从中夹出一小卷被紧密卷塞其中的、薄如蝉翼、色泽微黄的古旧绢纸。
在灯下,她屏息凝神,用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缓缓地将那卷绢纸展开。
上面是极为细密工整的蝇头小楷,是她熟悉的、母亲的笔迹!
然而所书写的内容,却绝非家常闲话或感怀伤情,而是一份极其简略、似乎仓促写就的人物关系与事件关键词记录!
上面提及几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和模糊的官职称谓,间或有“朔州”、“亏空”、“遮掩”、“静嫔”、“知情人”、“灭口”等触目惊心的字眼碎片,信息过于零散跳跃,难以立刻串联成清晰完整的线索。
唯有一个称呼,被墨点稍稍圈了一下,显得尤为醒目——“辛嬷嬷”!
辛嬷嬷?
苏云昭迅速在记忆中竭力搜索。
她隐约记得,前次接触那位提供线索的老宫人时,对方似乎颤巍巍地提起过一句,说当年宫里有一位负责教导新入宫妃嫔礼仪的辛嬷嬷,资历极老,知晓不少宫闱旧事,但后来不知因何故被调去了偏僻冷清的宫苑伺候,如今怕是早已无人记得、无人问津了。
难道母亲留下这个名字,是以这种极其隐秘的方式,暗示这位看似已被遗忘的辛嬷嬷,知晓某些关键内情?
无论真相如何,这无疑是一条新的、而且是母亲以如此决绝隐秘方式留下的线索!必须立刻追查!
她压下心中的激动与惊疑,立刻唤入丹心,将玉佩与绢纸谨慎收好,低声急切吩咐:
“丹心,你立刻想办法,动用一切可靠隐秘的渠道,务必查明宫中是否曾有一位辛嬷嬷,如今又在哪一宫伺候,或者……是否还在人世。
切记,要绝对隐秘,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打草惊蛇!”
丹心见主子神色凝重异常,心知事关重大,毫不迟疑,领命后即刻悄无声息地退下安排。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苏云昭坐立难安,心中反复思量着那绢纸上的碎片信息与“辛嬷嬷”这个名字,试图将其与已知的线索拼凑。
两日后,丹心终于带回消息:
宫中确有一位老宫人姓辛,如今仍在世,早已不在主要宫苑伺候,被打发到了西边靠近冷宫的一处几乎废弃的旧苑囿担任看守嬷嬷,形同半放逐,几乎已被整个宫廷彻底遗忘。
苏云昭决定亲自去一趟。
她寻了个借口,声称需寻找一些特定年份的陈年花籽用于制香,只带了最为信赖的丹心和挽月二人,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处位于宫苑西侧的荒凉之地。
此处果然荒凉败落,宫墙斑驳脱落,庭院深深却杂草丛生,处处透着年久失修、人迹罕至的冷寂萧索。
丹心提前使了银钱打点过一路关卡,并未遇到多少盘查。
几经周折,在一间光线昏暗、陈设简陋、散发着霉湿气味的配殿里,苏云昭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辛嬷嬷。
她已是满头稀疏银丝,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显得浑浊无神,但身板却意外地挺得笔直,残留着深深刻入骨子里的旧日宫廷仪态规矩。
听闻是当今瑞王妃突然驾临这荒僻之地,竟是为了寻取什么陈年花籽,辛嬷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与不易察觉的警惕,但仍依着规矩颤巍巍地参见,言语间极为拘谨小心,透着疏离。
苏云昭让丹心和挽月去外间等候,殿内只余她与辛嬷嬷二人。
她并未直接急切地询问旧事,而是先从寻找花籽的借口说起,语气温和,态度谦逊有礼,慢慢试图打消着老嬷嬷眼中那深深的戒备与恐惧。
直到察觉对方干瘦紧绷的面部线条似乎略微缓和了一丝,苏云昭才话锋微转,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与恳切,轻声道:
“嬷嬷在宫中侍奉多年,历经风雨,想必见识广博。
我近日整理母亲遗物,偶然发现一件旧物,里面竟隐秘地藏着一个名字,便是嬷嬷您。
想来,母亲当年对嬷嬷您,应是极为敬重信任的。”
辛嬷嬷闻言,如同被冰冷的针刺狠狠扎了一下,干瘦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极度的、几乎实质般的恐惧,她下意识地踉跄后退半步,枯瘦如柴的手连连摆动,声音嘶哑急促:
“不!老奴……老奴不认识什么夫人!
王妃娘娘您定是认错人了!
找错人了!
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旧事都不清楚!”
她反应如此激烈失态,恰恰证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印证了那绢纸线索的价值!
苏云昭心中更加确定,压下激动,放缓了声音,语气中的哀伤与恳切更浓:
“嬷嬷勿怕,切勿惊慌。
我母亲含冤去世已逾十载,我身为人女,十余年来日夜难安,只想查明当年真相,以求心安,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绝非有意牵连无辜,更绝非欲对嬷嬷不利。
若嬷嬷知晓些许内情,哪怕只是一言半语,一点提示,于我便是莫大的恩德,云昭此生感激不尽!
”说着,她甚至对着这位老迈宫人,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辛嬷嬷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无比、却言辞恳切至斯、甚至向自己行礼的王妃娘娘,眼中恐惧与挣扎、犹豫剧烈交织,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嘴唇哆嗦了半晌,才终于压低了声音,那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如同喘息,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王妃……王妃娘娘您……您就行行好,罢手吧!
那旧事……那潭水……深得很呐!
深不见底!
牵扯到的……都是……都是顶了天的人物!
捏死老奴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老奴……老奴当年只是无意间……窥见了一星半点不该看的,就差点……差点就没了性命!
能苟活到今日,已是老天爷开眼,侥幸至极!”
她紧张万分地四下张望,仿佛那昏暗的角落里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声音愈发急促微弱,带着哭腔:
“那位贵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在这宫里,没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您……您斗不过的!
真的斗不过!
为了您自个儿的安危,为了王爷的前程,别再查了!
就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求求您了!”
说完,她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不止,额头发红,“老奴今日什么都没说!求王妃开恩,饶过老奴这条贱命吧!”
苏云昭心中剧震,“手眼通天”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口,带来一阵惊悸的疼痛。
她连忙上前,用力扶起抖得如风中落叶般的辛嬷嬷,不再逼问,只温言安抚了几句,留下一些银钱,便怀着满腹的惊涛骇浪与沉重疑虑,匆匆离去。
回府的路上,车厢颠簸,苏云昭的心神却比车身更加摇摆不定,寒意彻骨。
“手眼通天”、“顶了天的人物”,辛嬷嬷那深入骨髓、绝非伪装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这幕后之人的地位与权势,竟如此骇人听闻?
高到连宠冠后宫的林贵妃,似乎都未必够得上“手眼通天”这四个字的分量?
一个更加可怕、更加黑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疯狂滋生、蔓延,让她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