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十余日过去,京城的秋意渐浓,黄叶铺满了庭院小径。
这日深夜,一个满身风尘、衣着普通如行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经由王府侧门被引了进来,在凌墨的亲自带领下,避开所有耳目,径直进入了瑞王府的书房——此刻,苏云昭也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来人显然是历经了长途跋涉,面色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然而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锐利光芒。
他见到萧景珩与苏云昭,立刻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虽因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王爷,王妃,属下回来了。人,已经找到了。”
苏云昭的心在那一刻倏地提到了嗓子眼,藏在袖中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起来,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
“情况如何?
他……可还愿意开口提及旧事?”
她最怕的是历经岁月消磨,当事人已不愿再回首往事,或已被他人掌控。
“回王妃,”那侍卫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透着干练,“过程确实颇为周折。
王川退役后,住在沧州一个极为偏僻闭塞的小村落里,日子过得清贫,警惕性也非常高。
属下与另一名同伴假扮成收购山货皮子的行商,先在其邻村徘徊打探了数日,摸清了一些情况,才寻了个看似偶然的机会与他搭上了话。
起初,他对旧事讳莫如深,无论我们如何旁敲侧击,皆是一问三不知,绝口不提当年任何事。”
萧景珩坐在书案后,面色沉静,目光如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直至后来,属下思及王妃交付的信物,便冒险出示了那半枚刻有‘卫’字的旧腰牌。”
侍卫继续说道,“他拿到手里,反复摩挲辨认了许久,神色骤然大变,情绪激动,眼眶甚至有些发红,方才真正相信了属下确与故主有关联,而非他人派来试探或灭口的。”
萧景珩沉声道:“不必着急,慢慢说,将经过和他说的话,都仔细说清楚。”
“是。”
侍卫稳了稳气息,详细回禀道,“王川最终确认,永熙元年秋,他时任押运队副,奉命押送一批数额巨大的饷银,前往朔州边军大营。
队伍行至中途,尚未到达预定的驿站进行休整补给,便突然接到上峰派人传来的紧急命令,勒令其队伍立即临时改道,绕行鹰嘴崖。”
“鹰嘴崖?”
苏云昭轻声重复,这与母亲记录中的地名完全一致,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正是。
王川言道,鹰嘴崖那段山路险峻难行,沟壑纵横,根本并非军饷押运常走的平稳官道。
他当时接到命令便觉得十分蹊跷,不合常理,但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改道途中,因路途异常颠簸坎坷,曾有一辆装载饷银的大车车轮陷入险坑,险些坠入崖下,虽最终被众人拼死拉回,但当时情形极为惊险,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侍卫描述着当时的情景,“然而,最终抵达朔州大营交割饷银时,前来核验接收的官员却并未如往常般逐一开箱、仔细清点称重,只是粗略地验看了封条和外包装,便草草签字画押收了。
他心中存了极大的疑窦,事后私下里与几位当年信得过的、一同押运的老弟兄复盘商议,发觉账目上竟无论如何也对不上数,凭空短了约莫五千两白银!
他们最初疑心是在改道途中那次意外惊险时有所遗落损耗,但仔细回想和勘察,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上报后,上官不仅不予细查,反而厉声斥责他们保管不力,意图推诿责任,并强令他们立刻按下此事,严禁任何人再提及或声张,否则军法处置。”
书房内一时间静默无声,只听得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五千两白银!这绝非一个小小的数目,足以在当年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他可知当年下达那道改道命令的上官,具体是何人?
后来又是谁强势压下此事,勒令他们封口的?”
萧景珩追问,目光锐利如剑,直指核心。
侍卫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他深吸一口气,答道:
“王川清楚地记得,当时下达紧急改道命令的,是时任兵部职方司郎中的孙铭扬孙大人。
而后来在朔州大营,强势压下此事、厉声呵斥他们并勒令彻底封口的,是时任朔州粮道副总管、现任户部右侍郎的赵怀敬赵大人!”
“赵怀敬?!”
萧景珩眼中精光骤然暴涨,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
此人正是如今朝中明确支持他的官员之一,官居户部右侍郎,主管部分军需后勤调配,在此次北境军饷案中,已被靖王萧景琰隐隐列为了重点怀疑和攻击的对象!
苏云昭亦是心头剧震,仿佛被重锤敲击。
永熙元年的旧案,涉事金额如此巨大,而当年压下此事、如今位高权重的官员,竟赫然是如今夫君麾下的重要人物?
这……究竟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一个埋藏极深的惊天阴谋?
此次北境军饷亏空案,其操作手法与旧案相比,竟透着如此惊人的相似?
是模仿,还是延续?
那侍卫见主子神色,知此事关系重大,继续补充道:
“王川还提到,当时他们官职低微,人轻言薄,惧于上官权势,只得忍气吞声,将这秘密烂在肚子里。
但他终究心有不甘,暗中留了一个心眼,将当日接收军饷时的异常情形、以及上官如何强压此事的详细经过,简略地写在了一张小字条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当时穿着的、一件旧皮袄的夹层里。
那件皮袄他后来一直舍不得丢弃,珍藏至今。
属下已令他务必妥善保管此物,或可作为日后对质的一件关键证物。”
线索在此刻猛地变得清晰起来,却又骤然陷入了更深的扑朔迷离之中。
旧案不仅真实存在,而且直接指向了如今的朝廷高官,更与当前正在发酵的军饷大案可能存在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关联!
萧景珩与苏云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震惊与前所未有的凝重。
真相的影子似乎就在眼前摇曳,然而这影子周围,却缠绕着更多的迷雾、更复杂的利益纠葛以及显而易见的巨大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