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禄?”
皇后周氏听到苏云昭委婉的询问时,正在昭阳殿暖阁内,手持一把小巧精致的银剪,专心修剪着一盆长势喜人的兰草。
她动作未停,只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优美温和的侧颜,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不易察觉的讶异,“你怎会突然问起这个人?一个多年前的老宫人了。”
苏云昭垂首恭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早已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回娘娘的话,臣女近日学习宫中旧例,翻阅些陈年档册以增见识,偶然见得承启三年内务府赏录中有此名,记录其因‘善后有功’而得厚赏。
臣女愚钝,只是觉得这‘善后’二字,颇值得玩味,不知究竟是何种‘善后’,竟能得内府如此褒奖,故心生好奇,特来向娘娘请教。”
“承启三年……倒是有些年头了。”皇后放下银剪,拿起一方素净的软帕,细细擦拭着指尖,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宫中年年有赏罚记录,名目繁多,缘由各异。一个首领太监因差事办得好而受赏,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你倒是……颇为细心。”最后四字,语气微缓,似乎别有深意。
苏云昭心知皇后是在试探,亦或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提醒,告诫她不必过于深究这些陈年旧事。但她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小心翼翼地推进:“臣女谢娘娘夸赞。只是心中疑惑难解,这‘善后’之说,范围甚广,或许是妥善处理了某桩棘手的急务,或许是成功平息了某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不知当年……”
皇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苏云昭身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打量。殿内檀香袅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只闻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宫内事务繁杂,日理万机,所谓‘善后’,只不过是些维持宫闱平稳的寻常事体。”
皇后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逾越的疏离与屏障,“具体为何,年深日久,琐事繁多,谁又还能记得那般清楚,说得明白呢?”
她轻轻带过,将苏云昭的问题化解于无形,旋即又道:“至于这周禄,本宫倒是还有些模糊印象。他确是在宫中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行事……还算稳妥周全。承启年后,似乎……调去了负责皇家陵寝相关的闲差职位,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怕是早已荣养出宫,安度晚年了罢。”
皇家陵寝?闲差?荣养出宫?
苏云昭的心,随着皇后每一个轻描淡写的词语,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皇后给出的信息,看似具体,实则模糊不清,且巧妙地将周禄的去向指向了宫外,一个远离宫廷权力中心、更难触及和查证的领域。这是告知,亦是一种婉转的拒绝,明确地暗示此事到此为止,不应再深究下去。
“原是如此,谢娘娘为臣女解惑,是臣女想左了,扰了娘娘清静。”苏云昭压下心头翻涌的强烈失望与不甘,恭敬地敛衽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皇后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终是额外提点了一句,语气语重心长:“云昭,你是个聪明剔透的孩子,心思灵巧本是好事。但须知,有些旧事,如同沉入深潭之石,强行打捞,未必能得见全貌,反而会搅浑了一池静水,徒惹波澜,于己于人,恐都非益事。如今你即将大婚,乃是人生大喜,安心备嫁,习礼修德,日后相夫教子,和睦家宅,方是正道,亦是福道。”
这话说得极其恳切,带着几分真实的关怀与劝诫之意。苏云昭听得明白,皇后或许知晓些什么内情,但她绝不会说,也不支持、甚至不赞同自己继续查下去。在这深宫之中,维持现有的平衡与稳定,顾全大局,才是她身为皇后最重要的职责。
“臣女……谨遵娘娘教诲,定当铭记于心。”苏云昭再次深深行礼,姿态恭顺无比,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却被这番话彻底浇灭,只余一片冰冷的灰烬。
退出昭阳殿,宫外的阳光明亮晃眼,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渗出,蔓延至四肢百骸。皇后的态度,如同一面清晰的镜子,映照出她此刻处境的艰难——母亲和静嫔之事,水深无比,牵扯甚广,连中宫皇后都不愿、或许是不能轻易触碰。
而对方的手段,更是高明得令人绝望。封锁宫苑,调离乃至可能灭口关键人证,如今连另一条可能的线索人物周禄,也被早早地支出了宫廷中心,去向成谜,生死难料。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合乎宫规条例,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和把柄,却实实在在地、彻底地斩断了她所有可能的前进之路。
这绝非谢明蓁一人之力所能及。其背后必然有林贵妃那只手在操纵,甚至可能……还有更高层级、更难以撼动的力量在默许或运作。
她们越是如此处心积虑、迫不及待地掩盖,苏云昭心中的疑团与怒火就越是炽烈。母亲绝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真相绝不能永远被埋藏在黑暗里!
只是,眼下该如何破局?宫内的线索几乎被斩尽杀绝,难道真要等到大婚之后,借助瑞王府的力量,去茫茫宫外寻找那个可能早已不在人世、即便找到也未必肯开口的周禄?
“苏小姐。”一个略显尖锐陌生的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
苏云昭抬眸,见是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看服色品级不高,眼神闪烁。
“公公有何事?”她保持警惕,淡然问道。
“洪公公有份东西,让奴才转交给您。”小太监说着,迅速递过来一个毫不起眼的深色锦囊,不等苏云昭再问,便匆匆躬身,快步离去,转眼消失在宫道拐角。
洪公公?皇帝身边那位首领大太监洪德海?他为何会突然派人给自己东西?
苏云昭心中疑窦丛生,握着那枚小小的锦囊,只觉得重逾千斤。她回到暂居的宫室,屏退左右,确认无人窥视后,才小心地打开锦囊。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玉,只有一张折叠整齐的、不过一指宽的小纸条。
她展开纸条,上面仅有一行墨迹尚新的小字:
“欲寻旧踪,西苑桃李。”
西苑桃李?这是何意?西苑乃是皇宫西侧的大型苑囿,占地颇广,其间确植有不少桃树李树。但这没头没尾、如同谜语般的一句话,究竟指向什么?
是洪公公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代表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至高无上的意志?是提示?是试探?亦或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陷阱?
苏云昭捏着这轻飘飘的纸条,只觉得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仿佛握着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而危险。她刚刚才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铜墙铁壁般的严密封锁与强大压力,转眼却又收到这来历不明、意图难测的信息。
这深宫之局,果然波谲云诡,一步一险,暗藏无穷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