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砺锋斋。
书房内陈设简洁硬朗,毫无奢华之气,多宝阁上摆放的不是寻常王府常见的古玩玉器,而是累累兵书、边关舆图与各式打磨精细的兵器模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松油气息,肃穆中透出几分凛冽。
靖王萧景琰端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一身玄色常服,腰束革带,更衬得他眉目英挺,肩背挺拔如松,通身气势凛然,不怒自威。
谢明蓁坐在下首梨花木椅上,今日她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兰花的襦裙,乌发轻绾,妆容素净,珠钗也选得极为低调,整个人显得格外温婉柔顺,与多日前在相府雷厉风行处置恶奴时的冷厉姿态判若两人。
“殿下,”谢明蓁声音轻柔,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臣女近日偶然听得一些市井流言,关乎北境狄族动向,似乎……并非全然安分。
殿下此次奉旨巡查边境,虽是为彰显国威、体察军情,但亦需提防小人暗中作祟,或是狄族铤而走险,行惊驾之事。”
萧景琰闻言,抬眼看向她,目光锐利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哦?市井流言?谢小姐平日身处深闺,还关心这些?”
谢明蓁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赧与担忧:
“臣女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只是想到殿下身系边关安稳,万金之躯亲临险地,心中便难以安宁。
故而留意了些许消息,想着或许能对殿下有所助益,方才斗胆进言。”
她顿了顿,似在谨慎组织语言,继续轻声说道,“听闻……狄族近年训练出一支擅长山地奔袭的小股精锐,时常利用边境复杂地形神出鬼没,进行骚扰劫掠。
殿下巡查路线中,若经过狼牙谷、一线天这类山高谷深、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还需加倍小心,增派斥候,反复探查,以防不测。”
她所说的这几个地名,以及狄族那支精锐小股部队的作战特点,皆是源于前世记忆。
彼时,萧景琰正是在一线天附近遭遇了狄人精心伪装的伏击,虽侥幸脱险,却也折损了不少亲卫,更因受惊坠马,回京后卧床休养了半月之久,一度震动朝野。
萧景琰眼神微凝,指节无意识地在案上叩了叩。
谢明蓁提到的这几个地点,确实在他近日与幕僚商议后初步拟定的巡查路线上,且都属于需要重点警惕的区域。
至于那支狄族小队,前线军报中虽有零星提及,却并未引起幕僚和将领的足够重视,只当作寻常扰边。
此等细节,她一个久居京城的深闺女子如何得知?难道真是心思缜密敏锐至此,能从纷杂市井流言中抽丝剥茧得出这般判断?
他不由再次打量眼前的少女。
她似乎总能给他带来“惊喜”,无论是之前一针见血指出边境粮草调配的隐患,还是如今对巡查风险的精准预警。这份看似逾越却切中要害的“忧心”与“才智”,让他无法等闲视之。
“谢小姐有心了。”
萧景琰语气缓和了几分,眼底的审视稍退,“你的提醒,本王记下了。会吩咐下去,加强沿途警戒,尤其你提及的那几处。”
“殿下英明。”
谢明蓁适时露出松一口气的欣慰神情,仿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略作迟疑,随即又轻声道,“此外,臣女还偶然听闻,瑞王府近期似乎与几位并无实权、却于清流中颇有声望的寒门官员走得颇近,虽不知其意为何,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特来禀告殿下知晓。”
她并未直接指控,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语气温婉,却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萧景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萧景珩?他那个一贯以风流闲散示人的皇弟,突然暗中拉拢那些虽无实权却握有舆论清誉的寒门官员?他想做什么?收买人心,博取名声?还是另有所图?
“本王知晓了。”
他沉声道,看向谢明蓁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意,“谢小姐消息灵通,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实乃女中诸葛。”
“殿下谬赞了,臣女愧不敢当。”
谢明蓁谦逊低头,羽睫轻颤,恰到好处地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得色。
她知道,自己这番“忧心忡忡”的提醒和看似无意的情报分享,已然进一步拉近了与靖王的关系,并在他心中埋下了对瑞王更深的警惕与疑虑的种子。
离开靖王府,坐在回相府的马车上,谢明蓁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柔顺与羞赧顷刻褪去,恢复成一贯的沉静与冷然。
“绮罗,”她轻声吩咐,声音平稳无波,“相府内部既已初步肃清,接下来,该将目光放远些了。
让我们的人,分批分次,盯紧京城各重要府邸的动向,尤其是安靖侯府、瑞王府,以及与这两府往来密切的官员府邸。一应消息,无论巨细,皆需仔细甄别,定期汇总报于我知。”
“是,小姐。”
绮罗低声应道,随即迟疑片刻,“小姐,那安靖侯府的苏大小姐如今被侯爷严令禁足,院内看守想必森严,我们的人……怕是难以接触到内院消息。”
谢明蓁唇角泛起一丝冷意:“禁足?那不过是明面上的安抚之举罢了。以她的性子,既起了疑心要查她生母当年的死因,就绝不会安分守己。
不必强求深入内院,只需盯紧她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个叫挽月的贴身丫鬟,以及府中任何可能与她接触、或她可能试图接触的人。
记住,我要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看似无意摔碎了一个茶杯,也要尽量弄清背后的缘由。”
“奴婢明白。”绮罗心中一凛,深知小姐对此事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谢明蓁闭上眼,缓缓靠回车内软垫上。车窗外的市井喧嚣被隔绝开来,车内一片寂静。
情报如同蛛网,需得耐心细细编织,方能无声无息覆盖每一个角落,捕捉到最细微的震动。
相府是她的根基,京城是她布棋的棋盘。如今,网已悄然撒下,只待鱼儿游弋触动。
而她有种清晰的预感,那个被禁足在侯府深处、看似沉寂下去的苏云昭,绝不会让她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