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苞米面贴饼子,焦黄酥脆的嘎巴看着就诱人,一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切得细细的,拌了香油,还有一大碗白菜炖豆腐,上面飘着几点油星。
母亲一个劲儿地给刘峰夹饼子,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吃不好……” 父亲则沉默地喝着稀饭,就着咸菜,偶尔抬眼看看儿子。
饼子是记忆中的味道,带着柴火灶特有的焦香,嚼在嘴里扎实又熨帖。刘峰吃得很香,但看着父母身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棉袄,心里那点因为家境改善而升起的欣慰,又沉了下去。
“爸,妈,”刘峰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这两年,我往家寄的钱,应该不少了。怎么不置办点新衣裳?我看村里不少人家,鸡鸭也养得多了。咱家……”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父亲一声低沉短促的叹息打断了。
父亲放下手里的碗筷,摸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慢吞吞地塞上烟丝,就着煤油灯的火苗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皱纹深刻的脸。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和平静,却字字沉重:
“哪敢买呀。”
母亲夹菜的手顿住了,默默低下头。
父亲又吸了口烟,目光投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并不遥远的过去:“好几年前了,咱村新调来个书记,年轻,有文化,口号喊得震天响。今天说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明天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他定下规矩,各家各户,养鸡,最多三只。三只,是‘共产主义’。养了四只,那就是‘资本主义’,是思想有问题,是想发家致富走邪路。”
“衣裳也是。穿得破点旧点,补丁摞补丁,那是‘保持革命本色’,是‘共产主义’。谁要是穿了件没补丁的新衣裳,特别是料子好点的,那就是‘资产阶级作风’,是‘腐化堕落’。”
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刘峰心上。他重生归来,忙着在时代的潮头搏击,知道那段岁月荒诞,却从未如此真切地听到,这些荒诞的“规矩”如何具体而微地、残忍地侵入像他父母这样最普通农民的生活。
“那时候,村头老王家,媳妇坐月子,娘家心疼,多送了两只鸡来想给补身子。结果让人举报了,说养了五只鸡,是‘大资本主义’。”父亲吐出一口浓烟,眼神有些空茫,“鸡被当场打死,老王挂着牌子在村里游街,他媳妇气得差点没了奶水……后来,老王一家在村里,好几年抬不起头。”
母亲在旁边,用围裙角擦了擦不知不觉又湿润的眼角。
“但日子还得过啊。”父亲磕了磕烟灰,语气重新变得平淡,却透着一股庄稼人特有的、近乎本能的坚韧,“新衣裳不敢穿,就穿旧的。旧衣裳破了,就补。补丁厚实,穿着也暖和。鸡不敢多养,三只就三只。精心喂着,下的蛋,攒起来换点盐,换点针头线脑,或者……实在馋了,偷偷炖一个,门窗关严实了,别让人闻着味儿。”
“就这么的,一年,两年……慢慢的,也就过来了。”父亲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煤油灯的光晕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土墙上,显得格外苍凉,又格外顽强。
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刘峰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鼻尖发酸。他看着父母花白的头发,粗糙开裂的手,身上浆洗得发硬的旧棉袄,眼前仿佛浮现出他们在这荒诞的岁月里,如何谨小慎微地守着那“三只鸡”的界限,如何将一件衣服补了又补,如何在深夜里紧闭门窗,只为喝上一口不敢见光的鸡汤……他们用最卑微的姿态,最顽强的耐力,对抗着那个扭曲的时代加诸于身的荒唐与困顿,只为了把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