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梁后的暮色像被揉皱的灰布,慢慢裹住界碑的轮廓。
陈默拍了拍工装裤上的雪,转身看向聚在生活舱前的几个人影——赵铁山正用枯枝拨弄火堆,火星子窜起来,映得他眼角的皱纹泛着暖光;老周头蹲在石头上抽烟,烟锅子一明一灭,把白胡子燎得打卷;阿木仁倚着挖机履带,马刀鞘上的银饰在风里轻响;苏晴烟抱着相机,镜头盖还挂在腕间,睫毛上沾着融化的雪水。
“把火拢大点。”陈默走到火堆旁,靴底碾碎块冰碴,“说两件事。”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地图,摊在膝盖上,用冻红的手指点着三个用红漆标三角的位置,“这三个点,去年冬天困过采药人,上个月卡过运粮车,前天淹了放牧点。”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冰坝的泥,“我想在中间打条通道,宽三米,能过皮卡,能停挖机。”
赵铁山拨火的手顿住,枯枝“咔”地断成两截:“打路容易,守路难。我在山里转了四十年,见过太多新修的道,最后都让雪埋成了白沟。”
“分段管。”陈默从工具包摸出个塑料盒,倒出十颗玻璃弹珠,“东边归阿木仁的猎队,西边老周头的护林站,中间……”他推过五颗弹珠,“你要是愿意,赵叔。”
赵铁山盯着弹珠看了会儿,突然弯腰从火堆里捡出块烧红的炭,在雪地上画了五个圈:“我要在中间段设庇护所。”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昨晚那小丫头,要是能有个避风的地儿,不用往陌生人的生活舱里钻……”
陈默没说话,从口袋掏出支铅笔,在地图上快速画着:“钢架结构,屋顶用回收的卡车篷布,墙体用压缩冻土砖——”他抬头时,睫毛上结了层薄霜,“能拆能搬,开春转场也方便。”
老周头把烟锅在石头上磕了磕:“你这挖机一跑,得压坏多少草皮?”
“压不坏。”陈默指向界碑方向,“履带是加宽的,压强和马掌差不多。”他摸出手机,调出热成像图,“去年给牧民修羊圈,同样的地,挖机过的地方草长得比人踩的还壮。”
火堆“轰”地蹿起老高,火星子溅到阿木仁的马靴上。
他蹲下来,用刀尖挑起块炭,在陈默的地图旁画了条蜿蜒的线:“猎道。”他说,“跟着鹿群走的道,雪下有石头垫脚。”
苏晴烟的相机突然“咔嚓”一声。
陈默抬头时,见她镜头正对着自己的手——铅笔尖在地图上移动的轨迹,和阿木仁的炭线慢慢重合。
“就这么定。”陈默把地图折成四折,塞进贴胸的口袋,“明早开工。”
第一天下工的哨声没吹响。
陈默刚把挖机开出车库,风就裹着雪片子砸过来。
老周头的羊皮帽子被吹得翻起,他扑过去抓住帽绳,冲挖机喊:“白毛风!能见度不到十米,走两步就得找不着北!”
陈默关掉引擎,跳下车时鞋底打滑,差点栽进雪堆。
他仰头看天,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雪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盐:“收工具,改压砖。”他拍了拍挖机的液压臂,“老伙计,今天当回动力源。”
生活舱里的温度慢慢升起来。
液压泵的嗡鸣中,陈默指导赵铁山把冻土、秸秆、碎草混进压砖机:“比例三比一,压三十秒——”他按住操作杆,金属的冷透过手套渗进来,“这样冻不裂,化了也不散。”
阿木仁蹲在角落,把干草编成拇指粗的草帘。
他的手像老松树皮,却灵活得惊人,草茎在指缝间翻飞,转眼就织出半人高的帘子:“裹在庇护所墙上,风钻不进来。”他扯下截废弃输送带,“这个当绳子,比麻绳经冻。”
苏晴烟的相机在转。
镜头里,陈默的侧脸被压砖机的蒸汽染得泛红,赵铁山往砖模里填草时,睫毛上沾的雪正慢慢融化;阿木仁的草帘在地上铺成条黄绿的河,老周头蹲在旁边,用烟杆戳了戳草帘,又戳了戳刚压好的砖,最后把烟杆往裤腰里一插,抄起铁锹开始和泥。
“《风雪中的砖》。”苏晴烟对着镜头轻声说,“温度零下二十度,人心零上二十度。”
第三天风停时,陈默蹲在雪坡上,用地质锤敲了敲地面。
冻土表层结着层薄冰,下面却软得能陷进半只靴子——融雪渗进了去年的腐殖层。
“改道。”他指着对面的冷杉林,“从林子穿,地基硬。”
老周头的烟杆“啪”地敲在石头上:“那林子长了百八十年!树底下的苔藓比我年纪都大!你挖机一压,得死多少菌子?多少松鸡窝?”他的脸涨得通红,白胡子直抖,“我守了三十年林子,没让盗伐的砍过一棵树,你倒好,为条破路……”
“老周叔。”赵铁山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冰湖。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这个总佝偻着背的老护林员直起腰,眼眶泛着红:“七九年我当伐木工,砍过比这林子粗两倍的树。”他摸了摸胸口的护身符,“每回放倒一棵树,我都听见它喊——”他喉结动了动,“不是风声,是树的根在喊。”
老周头的烟杆慢慢垂下来。
“我砍过。”赵铁山从地上捡起把铁锹,锹刃在雪地上划出道白痕,“所以现在,我想种点什么。”他转身走向冷杉林,皮靴踩碎的冰碴在阳光下闪着光,“这路要是能少死个人,比十片林子都金贵。”
老周头站了很久。
他摘下帽子,白发在风里飘着。
然后他弯腰捡起赵铁山掉在地上的手套,大步跟上:“我帮你看树。”他说,“哪棵要绕,我指给你。”
苏晴烟是在装第三根警示桩时发现那两个人的。
她踩着梯子调整镜头角度,余光瞥见山坡上有两个黑点。
拉近焦距,是两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正往树上钉木牌。
木牌上的字母歪歪扭扭,却能认出是俄文:“此处危险,请绕行”。
“张律师?”她按下视频传输键,“帮我查查,边境线那边有没有类似的民间护路队?”
三小时后,陈默的卫星电话响了。
张律师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边境办说,对方护林站正愁冬季通信断,你们的视频他们看了……”
陈默蹲在新钉的桩子前,用角磨机切开桩顶的金属板:“加刻双语标识。”他说,“背面留个暗仓,能放退烧药、压缩饼干。”他抬头时,阳光穿过冷杉的枝桠,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万一哪边的人迷了路,能摸着桩子找过来。”
最后一根桩子立在林子边缘时,夕阳正把树影拉得老长。
陈默摸出赵铁山塞给他的斧头残片——铁刃已经锈成深褐,斧柄上还留着道齿痕,是当年砍树时崩的。
他举起焊枪,蓝色的火苗舔过残片和桩心的连接处,火星子溅在雪地上,像撒了把星星。
“上车。”他对苏晴烟招招手,爬进挖机驾驶室。
液压臂抬起时,带落了松枝上的雪,簌簌落在挡风玻璃上。
他按下广播键,预先录好的语音混着引擎声飘出来:“这条路没有名字,也不归任何部门管。但它存在。如果你迷路了,跟着履带印走,能找到人。”
挖机缓缓启动。
履带碾过雪地的声响里,苏晴烟听见老周头在哼山歌,阿木仁的马打响鼻,赵铁山用铁锹拍着新砌的庇护所墙,发出“咚咚”的闷响。
夜幕降临时,履带痕迹在雪地上延伸成两条深褐色的河,朝着林海深处蜿蜒而去。
陈默关掉广播,调低照明,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他摇下车窗,寒风裹着松脂香灌进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又慢慢远了,像阵没说完的话。
苏晴烟收拾相机时,发现镜头里多了串新的马蹄印——比阿木仁的马掌大两圈,带着新鲜的泥,正朝着营地方向延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