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载电台的电流声突然拔高，陈默伸手拧大音量旋钮，苏晴烟搁在膝盖上的相机被震得轻晃。
“重复，滇东南马鞍村小学活动区出现不均匀沉降，无人机回传画面显示操场边缘已形成阶梯状错台。”女声里带着紧迫的颤音，“预警等级提升至黄色，请求附近技术支援——”
陈默的拇指在方向盘上轻叩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后视镜里，小林同学正从背包里抽出地质图册，笔尖在“马鞍村”三个字上点出个浅坑。
苏晴烟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凑过来看仪表盘上跳动的红点，山雾漫过挡风玻璃时，她闻到陈默工装裤上残留的水泥灰味道，混着挖机柴油的腥气。
“还有一百二十公里。”陈默扫了眼导航，手掌按在操纵杆上，液压系统发出低沉的轰鸣。
挖机铁臂在雾里划出半道弧，像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转过第三个山弯时，红蓝警灯突然在后视镜里炸开。
陈默踩下减速阀，挖机发出沉重的叹息。
两辆市政巡查车斜着卡在路上，最前边的白制服男人举着扩音器：“停下！涉嫌非法改装特种设备，配合调查！”
苏晴烟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陈默的喉结动了动，指节在操纵杆上蜷起又松开，最终只是将挖机缓缓停在路边。
金属履带碾过碎石的声响里，他解下安全帽放在副驾，转身从车载服务器里抽出移动硬盘：“晴烟，把施工记录、质检流程全拷走。”
“他们没权利——”小林同学攥着地质图册站起来，被陈默伸手按住肩膀。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操纵杆留下的薄茧，压得人安心：“流程问题，解释得清。但数据不能丢。”
白制服走到驾驶舱前，反光墨镜遮住半张脸：“陈先生，请跟我们去执法大队。车辆暂扣。”
陈默跳下车，工装裤膝盖处沾着前几日修墙时的水泥块。
他把硬盘塞进苏晴烟手里，指腹在她手背轻轻一蹭，像在说“别怕”。
转身时，苏晴烟看见他后颈被晒出的淡红色印记，那是在村小蹲了十二天的痕迹。
县执法大队的灯箱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苏晴烟抱着硬盘冲进附近的网吧时，后颈还残留着陈默体温的余温。
她翻出相机里的素材：老康佝偻着背教居民用矿泉水瓶测坡度，瓶身画着歪歪扭扭的刻度线；小武鼻尖沾着机油调试测平仪，额头的汗滴在金属外壳上；羊角辫小姑娘按在铭牌上的掌印，水泥未干时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鼠标点击导出键的瞬间，她突然想起陈默说过的话：“数据会说话，但得有人帮它发声。”
凌晨三点，苏晴烟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公开信最后一句敲下时，屏幕蓝光映得她眼眶发红：“当一个孩子要绕行三十米才能避开塌陷盲道时，请问谁该等‘手续齐全’？”她点击发送，将视频投递给本地新闻公众号、高校官微，最后犹豫两秒，附上了自己的Vlog账号。
晨光爬上窗棂时，苏晴烟的手机炸成了蜂窝。
第一个来电是本地早间新闻：“苏女士，我们想直播您的视频。”
第二个是大学同学：“我们地质系联署了二十所高校，要求建立小微工程快速通道。”
第三个是陈默——他的声音混着金属碰撞声：“我在老技校实训基地，你猜我找到什么了？”
陈默说的老技校在县城边缘，围墙爬满常春藤，锈迹斑斑的“建筑工程实训基地”招牌半挂着。
他借住在看门人老周的传达室，床板下垫着半块破损的混凝土试块，那是他翻仓库时发现的“教具”。
“想学看地基吗？”他站在尘封的混凝土搅拌机前，冲围过来的社区居民扬了扬扳手，“先拆这台机器。不是拆坏，是拆明白——为什么搅拌叶片要倾斜45度，为什么滚筒转速不能超过每分钟20转。”
第一天，有七个阿姨抱着菜篮来围观。
第二天，她们的老伴带着老花镜来了，手里攥着孙子的数学作业本当笔记。
第三天，陈默用红砖砌了面模拟墙，拿竹竿绑铁丝做配筋示范：“你们不需要证，只需要知道——这样绑，地震时铁丝能兜住砖；这样绑，下雨时水不会往墙里渗。”
结业卡是陈默用旧挂历裁的，手写“影子工坊第一期”，背面印着他熬夜做的二维码。
第七天上午，三十七个人排着队领卡，头发花白的张叔举着卡笑：“我孙子说这是‘民间工程师证’。”
消息像长了翅膀。
邻市朝阳小区的王主任刷到视频，带着二十个退休工人翻出小区仓库里的旧模板；桂花巷的李阿姨用回收沥青铺巷道，特意留了块“材料留样区”，上边插着小纸牌：“压实比95%，验收合格”。
城管来的时候，李阿姨正带着孩子们用水平尺测路坡。
“同志你看！”她举起手机，“《小微工程安全十一条》里说，排水坡不小于3%。我们测了，3.2%！”
省住建厅的会议室里，郑丽华的钢笔在会议纪要上顿住。
“探索非持证主体参与机制”几个字被她描了又描，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极了二十年前她刚入职时，老科长拍着她肩膀说的话：“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第七天下午，市政巡查车开到老技校时，陈默正在给最后一批学员示范“鲁班结”。
白制服递来放行单，语气软了些：“设备改装没动动力系统，算合理拓展。”
挖机引擎的轰鸣声响彻实训基地时，陈默提着白漆桶站在围墙前。
刷子起落间，“修路的人，不走回头路”十个大字迎着风晾干。
苏晴烟举着相机记录这一幕，镜头里，他工装裤口袋露出半截彩绳——是村小孩子们塞的，说要“跟着挖机去下一站”。
返程路上，车载终端弹出新消息。
匿名接口发来的文件标题让陈默眯起眼：《社区微更新备案建议稿（试用版）》。
附件最后一条写着：“允许居委组织申报，配备一名技术顾问即可开工。”
他转发到“影子工坊”群组，输入框停留片刻，按下发送键：“这扇门，是我们一起撞开的。”
仪表盘上的红点还在跳动，这次多了行小字：“马鞍村小学地质报告：表层土含沙量62%，渗透系数偏高。”陈默用指节敲了敲屏幕，液压臂在暮色里抬起，像在和远方的山雾打招呼。
山风卷着柴油味灌进驾驶舱，苏晴烟翻出地质图册，铅笔尖停在“马鞍村”旁，轻轻画了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