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颁奖典礼的华服、灯光、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
车门关闭,将外界的最后一丝声浪隔绝,车内陷入一种舒适的、引擎低鸣的静谧。
颜聿卸了力般靠进真皮座椅里,仰起头,后颈抵着微凉的头枕,闭上眼。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奖杯冰凉的触感,耳畔也仿佛回响着未曾停歇的掌声,可心里那片被巨大惊喜和紧张短暂填满的空地,此刻却泛起一阵更深、更无从着落的茫然空虚。
像一场绚烂的烟花表演后,天空留下的黑暗,比之前更浓,更静。
郁思恩坐在驾驶座,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他手肘支在车窗沿,掌心托着半边脸颊,目光投向窗外流光溢彩却飞速倒退的街景,嘴角维持着一个极淡的、尚未完全褪去的上扬弧度。
那弧度里,有今晚一切尽在掌握的满足,有亲眼见证“作品”登上高光的骄傲,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及细品的、事情完全按预期发展后的淡淡倦意。
他没有看颜聿,也没有说话,仿佛在独自消化这份独属于“造王者”的余韵,也或许,是在给予她一点喘息的空间。
一路无话。
只有电台里流淌出的、音量被调到几不可闻的爵士乐,和窗外城市规律的、催眠般的噪音。
车子平稳地停在颜聿家楼下。
郁思恩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目光在她疲惫却依旧动人的侧脸上停留了几秒,那里面有些复杂的情绪在涌动——有关切,有欣赏,有某种更深的、被理性牢牢束缚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一种无形的、更强大的力量给堵了回去。
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最终,他只是很轻地、近乎叹息般地说了一句:“晚安。好好休息。”
“嗯,晚安。郁导,路上小心。”颜聿睁开眼,回以一个同样简短、客气的微笑,推门下车。
郁思恩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内,直到那扇门彻底合拢,又静静地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才缓缓升起车窗。电动玻璃上升的细微嗡鸣声,在寂静的车厢内格外清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重新将他与外界,也与那个刚刚离去的绿色身影,隔绝开来。
他发动车子,汇入夜间的车流,嘴角那点笑意彻底消失,恢复成平日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颜聿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跳升的数字,才彻底松懈下挺直的脊背。回到家,反手锁上门,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又在她踏入客厅后自动熄灭。她没有开大灯,只有沙发旁那盏落地阅读灯散发着昏黄暖昧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室黑暗。
她随手将那座水晶奖杯放在茶几上,奖杯底座与玻璃桌面相触,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然后,她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一样,瘫进柔软的沙发里,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积压了整晚的浊气。
灯光昏暗,眼皮沉重得打架,身体叫嚣着疲惫,可脑子却异常清醒,各种画面和思绪纷乱交织。
在沙发上呆坐了片刻,她挣扎着爬起来,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客厅一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朴素的木质佛龛,里面供奉着母亲的遗像。照片里的女人笑容温柔,眼神明亮,仿佛从未被生活磨去光彩。
颜聿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双手托着腮,像个迷路后终于回到家、对着母亲倾诉委屈的孩子。她看着照片,声音很轻,带着白日里绝不会流露的柔软和依赖:
“妈,你走了之后……”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在平复突然涌上的酸涩:“我好像……出名了,成了以前不敢想的女明星,还拿了个奖。今天好多人给我鼓掌,镜头一直对着我,闪光灯亮得眼睛都疼。”
她嘴角扯了扯,想笑,却没成功:“真希望……你能看到我今天的样子,穿很漂亮的裙子,戴很闪的珠宝,站在那么大的舞台上……你肯定会说,我女儿真棒对不对?”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份强撑的、试图让母亲安心的“报喜”情绪,被更真实的疲惫淹没。
“可是……”她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妈,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感觉好累,比之前打工、看人脸色的时候……还要累,那时候的累,是身体上的,是看得见的难。”
“可现在……”
她抬起手,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现在这种累,说不清。好像有很多双手推着你往前走,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你,有很多张嘴在议论你……你不能停,不能错,甚至……不能真的高兴,或者真的难过。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像穿上了一件特别华丽、特别重的戏服,却不知道这场戏要演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被藏到哪里去了。”
她看着母亲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像是寻求一个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又像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出口:“如果你还在,你肯定会摸摸我的头,告诉我,没事的,小聿,都会好起来的,睡一觉就好了,对吧?”
沉默在昏黄的灯光里弥漫。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夜籁。
过了一会儿,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坐直了身体,脸上重新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倔强和自我安慰的神情,对着母亲的遗像,用更坚定、仿佛在立下誓言般的语气说:
“嗯,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她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妈,你在那边,可得记得我们的约定哦。等我以后……等我真的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家,我就去找一颗全世界最大、最安静的树。”
“那时候,你可不能不在哦,我们说好的。”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对着母亲灵位低声倾诉时,主卧的房门,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
小桃就趴在门后,从门缝里悄悄看着客厅里那个盘腿坐在地上、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又疲惫的姐姐。
她听不清姐姐具体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姐姐微微耸动的肩膀,听到那压抑的、带着鼻音的语调,还有最后那郑重其事的拜拜动作。
姐姐看起来……好累。
不只是身体上的累。
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连笑容都撑不起来的累。
和电视上、领奖台上那个光芒四射、从容微笑的姐姐,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小桃咬着下唇,心里那股因为姐姐最近总是忙、总是给钱、见面少的委屈和抱怨,突然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酸酸涩涩的心疼,和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担忧。
她轻轻地把门缝合拢,背靠着冰凉的木门,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原来,出名,拿奖,被很多人喜欢……也不是那么轻松,那么开心的事情。
姐姐她……应该也挺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