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李云谦便醒了。窗外的雀儿在老槐树枝头跳着,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撒了一把碎银,把院子里的寂静撞得七零八落。他披了件厚些的外衫起身,脚步放得极轻,木屐蹭过青石板时只敢沾个边——父亲昨夜帮着把铺子里的货柜归置到半夜,此刻卧房的门还关着,该让他多睡会儿。
走到院角,昨日撒下的月季籽上还覆着层薄霜,像裹了层细碎的雪粒。李云谦蹲下身,指尖轻轻拂去霜花,指腹触到底下湿润的泥土,心里松了口气。昨夜他特意在花籽旁拢了圈干草,又盖了层松针,这会儿草叶上凝着的露水顺着纹路往下淌,滴在土里,正好给种子添了些水汽。他顺手又从墙角抱来一捧干松针,小心翼翼铺在草圈外,低声念叨:“再忍些日子,等开春,就能冒芽了。”
正拨弄着松针,屋里传来门轴转动的轻响。回头看,李父揉着眼睛走出来,头发还有些凌乱,见他蹲在院角,笑着迈步过来:“大清早的,又跟这些花籽较上劲了?”
李云谦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应:“看看它们冻着没。爹,今日铺子里的招牌该挂了,漆昨儿摸着手感已经干透,正好趁天不燥。”
李父眼睛一亮,瞬间没了刚醒的惺忪,转身就往屋里走:“我去拿块软布,把招牌再擦一遍!你也赶紧回屋添件衣裳,你看这手上凉的。”说着,脚步都快了几分,路过回廊时还不忘拽了拽衣襟,像是要把最好的模样拾掇出来。
父子俩没耽搁,很快提着裹着红布的招牌往铺子去。清晨的巷子里还带着些凉意,风里掺着早点铺飘来的葱油香,勾得人鼻尖发痒。几个挑担的小贩慢悠悠走着,竹筐里的青菜带着露水,绿油油的叶子耷拉着,却透着鲜活的气儿。见了他们,都笑着招呼:“云谦,李老爹,这是去挂招牌呐?”“等开张了,可得来凑个热闹!”
李父笑着一一应着,声音里藏不住的欢喜:“一定!到时候都来喝杯热茶,尝尝我家新晒的干货!”说着抬手捋了捋鬓角的头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脚步也不自觉加快,像是迫不及待要把这新招牌亮给整条巷子看。
到了铺子门口,张叔和老周早已候在那儿,脚边放着梯子、锤子,还有一小桶刚熬好的浆糊。“就等你们俩了!”张叔笑着把梯子往门框上靠,伸手晃了晃,确认稳当后才直起身,“昨儿我和老周把门框上的木架又加固了,加了两根榆木横条,敲着都闷声,保准结实。”
老周也走上前,拍了拍门框上方的横梁,发出“咚咚”的沉响:“这木架是我挑的料,都是干透的老榆木,往后这招牌挂个十年八年,绝没问题。”
李云谦把红布轻轻掀开,“李记”二字瞬间露了出来——暗红色的漆料透着温润的光,指尖摸上去光滑细腻,没有半点黏腻。青袍先生写的“李记”二字笔锋遒劲,撇捺间带着几分洒脱,而李父添的“开张大吉”四个字,虽不如前者流畅,笔画却格外工整,每一笔都透着连夜练习的认真,边缘的漆料都抹得匀匀的。
李父伸手轻轻摸了摸招牌边缘,指腹蹭过漆面,眼眶微微发热。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和妻子一起挂自家小铺的招牌时,也是这般紧张又期待,那时妻子还在一旁扶着梯子,笑着说“往左点,再往左点,齐平才好看”。如今身边换了儿子,可看着眼前的招牌,看着围在一旁的张叔老周,心里反倒比当年更踏实些,嘴里喃喃:“比当年那块,亮堂多了。”
“那是自然!”张叔拍了拍他的肩,转头招呼李云谦,“来,搭把手,咱们把牌子抬上去!”
李云谦应了声,和父亲一左一右扶住招牌两端,慢慢往梯子方向送。李父仰着头,脖子都酸了也不肯移开目光,嘴里不停念叨:“慢点,慢点……哎,往左挪半寸,跟隔壁布庄的牌匾对齐……对,就是这儿!再往上提一点点,刚好!”张叔踩着梯子,稳稳接过招牌的上端,老周递过钉子和锤子,自己则戴上副粗布手套,绕到梯子旁扶着,生怕有人晃悠蹭脏了新漆。
“笃笃笃——”锤子敲击钉子的声音在清晨的巷子里传开,沉稳又有力,像是在为新日子敲下节拍。路过的行人渐渐停下脚步,围在一旁看着,有人笑着喊:“这招牌挂得精神!老李,啥时候开张?”“到时候我来订两斤瓜子,给孩子当零嘴!”
李父笑着应着,目光却始终黏在招牌上。李云谦扶着招牌的手稳得很,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父亲的神色,见他眼角带笑,自己也跟着心里发热。他想起昨夜整理旧物时,从木箱底翻出母亲留下的那本旧针线包,里面还裹着几枚铜钱,母亲当年说“挂招牌时压在底下,图个吉利”,此刻他悄悄摸了摸怀里,铜钱的凉意透过衣襟传过来,像是母亲在一旁陪着。
没一会儿,招牌便稳稳挂在了门框上方。张叔从梯子上下来,又找了根长竹竿,轻轻拨了拨垂在招牌两端的红绸,让它飘得更舒展些。老周则拿着小刷子,蘸了点浆糊,细细抹在招牌边缘与木架衔接的地方,确保不会松动。众人往后退了几步,仰头看着那块“李记”招牌,暗红色的漆面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暖光,竟让这有些陈旧的铺子瞬间添了几分鲜活气。
“哎哟,来得正好!”隔壁布庄的王掌柜提着一卷红绸走过来,脸上堆着笑,“昨儿就听说今日挂招牌,特意留了块正红的绸子,系上更喜庆!”说着踩着小凳,灵巧地把红绸在招牌两角系了个饱满的蝴蝶结,风一吹,红绸轻轻晃动,像两只展翅的小蝴蝶。
“好!这红绸一系,整条街的热闹都被引过来了!”旁边杂货铺的赵老板凑过来喝彩,“老李,云谦,开张日子定了没?我先预定十斤你家的干香菇,过年包饺子用!”
“就这三五天,等把铺子里的货摆齐了,定叫上大家喝开张酒!”李父笑着回应,伸手摸了摸袖口——那是母亲当年给他缝的粗布袖口,针脚细密,如今边角虽磨出了毛边,却带着熟悉的暖意。他忽然想起昨日整理货柜时,从底层翻出的一本旧账本,上面记着早年的进货账,末页还有母亲写的小字:“今日卖了两斤红枣,给云谦买了块麦芽糖”,字迹娟秀,像是昨日才写的。
李云谦看在眼里,知道父亲又想起了母亲,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递过一杯刚从隔壁早点铺买的热豆浆:“爹,先喝点热的,刚出锅的。”
李父接过豆浆,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漫到心里,他转头看向儿子,眼里的湿意渐渐散去,只剩笑意:“好,好。”
正说着,青袍先生提着个油纸包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笑:“刚从早点铺过,想着你们定是没顾上吃,买了些糖糕和油条。”说着把油纸包往旁边的石阶上一放,掀开油纸,甜香和油香混在一起飘出来,瞬间把周围的空气都染得暖融融的。
“还是先生细心!”张叔率先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这热乎的吃着才舒坦!往后这铺子开起来,咱们这条街的烟火气,更足了!”
老周也拿起块糖糕,递了一块给李父,又塞了一块给李云谦:“尝尝,甜得很,跟新日子似的。”
众人围在铺子门口,手里拿着吃食,嘴里聊着闲话。张叔说起当年这条街刚有集市时的热闹,老周插科打诨讲着自己年轻时挑担进货的趣事,李父偶尔接两句,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头顶的招牌,嘴角的笑就没落下过。李云谦咬着糖糕,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抬头看着招牌上飘动的红绸,又想起院角的月季籽——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开春冒芽;眼前这块新挂的招牌,等着开张纳客;他们父子俩的日子,也正跟着这招牌,一点点往热乎里走。
阳光渐渐爬高,驱散了清晨的凉意,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风轻轻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也吹动了招牌上的红绸,那抹正红在阳光下晃着,像一团跳动的火苗。李云谦看着父亲和街坊们说笑的模样,又摸了摸怀里母亲留下的铜钱,忽然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往后不管遇到什么,只要这招牌还在,这巷里的烟火还在,身边的人还在,日子就定能像这糖糕一样甜,像院角的花籽一样,在时光里慢慢熬出春的声响。
巷口又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带着些轻快的调子,和这边的笑声混在一起,顺着风飘远,像是在为这刚挂起的新招牌,唱着一场热闹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