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从府仓回来时,日头已偏西,巷子里飘着各家晚饭的香气。张家炖肉的油香、李家熬萝卜汤的清味混在一处,裹着晚风往鼻尖钻,连空气里都带着股踏实的暖意。他刚拐进巷口,就见卖青菜的老王挑着半筐小白菜往家走,竹筐晃悠着,菜叶上的水珠沾着傍晚的霞光,亮晶晶的,没走两步就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李相公回来啦!”老王老远就停下脚步招呼,粗粝的手在腰间的布围裙上擦了擦汗,围裙上还沾着点青菜汁,“我家老婆子正灶上熬小米粥呢,今早刚领的新米,颗粒饱满,熬得稠得能插住筷子,等会儿我让她盛一碗给你送过去?你那贡布上的活计要是今晚赶工,缺啥针线、布头,尽管跟我说,家里还有之前给小栓做衣裳剩下的细棉布,都洗干净叠着呢,能用就拿去。”
李云谦连忙摆手:“不用麻烦嫂子,我灶房里还有昨天剩下的白面馒头,热一热就能吃,简单得很。倒是你这青菜,今儿卖得顺不顺利?早上见你挑着空筐去进菜,还担心你卖不完。”
“顺利!太顺利了!”老王笑着拍了拍竹筐壁,声音都亮了几分,竹筐里的菜叶跟着晃了晃,“今儿百姓们领了米,心里都敞亮,买起菜来也不犹豫,下午不到一个时辰就卖完大半,剩这筐是特意留着自家人吃的,晚上炒个青菜配粥,正好解腻。对了,傍晚我去街口挑水,还见着赵巡捕了,他说城西养老院的老人们拿到米,都围着他念叨你的好,有个张老汉还说要给你送自己种的白菜,说这下冬天不用愁喝粥的事了。”
两人又站在巷口聊了两句,李云谦怕耽误老王回家吃饭,便先往家走。推开院门,他先把装着拓样和布头的樟木盒从怀里掏出来,轻轻放在堂屋的桌上,又转身去灶房烧了壶热水。刚把两个白面馒头放进蒸锅,院门口就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隔壁的林氏端着个白瓷碗过来,碗里盛着半碟酱萝卜,油亮油亮的,还撒了点芝麻,看着就开胃。
“刚从老王那儿听说你回来了,想着你一个人吃饭肯定简单,就给你端了点酱萝卜。”林氏把瓷碗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桌角的拓样上,伸手轻轻碰了碰贡布的边角,指尖拂过布面的纹路,“这缠枝莲的纹样,看着比昨天顺溜多了,昨天还见你对着布头反复试笔,今儿这线条就稳了不少,墨色也匀,没再晕开。”
“上午在府仓前没心思琢磨,回来看着巷里热热闹闹的,心里倒静了,手上也有了点感觉。”李云谦笑着道谢,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酱萝卜放进嘴里,咸香里带着点微甜,还透着股酱香,确实比白馒头更有滋味,“嫂子这酱萝卜腌得真入味,配馒头正好,比我自己腌的强多了。”
林氏又在屋里坐了会儿,拉着他说“赶工别熬到太晚,油灯伤眼睛,要是缺灯油就跟我说”,才提着空碗慢悠悠地回去。等蒸锅冒出白汽,李云谦把热好的馒头取出来,馒头暄软,还带着股麦香,就着酱萝卜匆匆吃完,又把碗碟洗干净摆好,才重新坐回桌前,打开樟木盒——新澄泥砚台还透着点温润的光,羊毫笔搁在笔山上,笔毛蓬松顺滑,没一点杂毛,贡布铺在桌上,深蓝色的布面在渐暗的光里,细细的纹路看得更清楚了。
他往砚台里倒了点温水,水量不多不少,刚好没过砚台中心的凹处,再捏着墨锭慢慢磨。墨锭在砚台里滑动时,没有一点滞涩感,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墨汁很快就研得细润,泛着淡淡的光泽,比早上在府仓前的匆忙研磨更添了几分从容。磨好墨,他先在布头的边角试了试笔,羊毫笔尖落在布面上,软乎乎的却不塌,轻轻一画就能拉出均匀的墨线,连之前总拿捏不好的卷边,这会儿手腕转得也顺了,没再出现勾丝的情况。
他把缠枝莲的拓样平铺在旁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霞光,盯着上面的花萼卷边看了片刻。早上在府仓见着百姓们领米时的笑脸,老太太抱着米袋的模样,孩子抓红纸的笑声,这会儿还在脑子里晃,心里也跟着敞亮,之前总卡壳的笔法,莫名就通了——起笔要轻,像晨露落在菜叶上,不重不轻;转腕要缓,像巷子里的晚风绕着墙根走,不慌不忙;收笔要稳,像老王挑着菜筐走在石板路上,不晃不颤。
抬手提笔,笔尖在布面上轻轻按下去,先压出个浅墨点,接着慢慢转手腕,墨色顺着笔尖的移动晕开,画出来的花萼卷边,比上午试画的更柔和,没有一点生硬的棱角,连卷边的弧度都跟拓样上的几乎一样。他越画越顺,连画了三个卷边,都没出一点岔子,连之前总担心的墨色晕染,这会儿也控制得正好,布面上的墨线又匀又亮,衬着深蓝色的布底,格外显精神。
画到第四个卷边时,院门口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李云谦放下笔起身开门,见是巷口早点铺的王掌柜,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油纸缝里飘着豆浆的甜香,还带着点热气。
“刚关铺子,收拾东西时想着你可能还在赶工,就给你留了碗热豆浆,特意多加了点糖,暖身子。”王掌柜把油纸包递过来,往屋里扫了眼桌上的布头,眼睛亮了亮,“这缠枝莲画得真好看,比我在书坊见的拓样还精神,线条又稳又软,等你画完这整块布,能不能让我也瞧瞧?我家娃总说想学画画,让他也看看好纹样。”
“当然能,等我赶完这组纹样,就请你和孩子过来看看。”李云谦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的粗瓷碗,还热乎着,暖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多谢掌柜的,这时候喝碗热豆浆正好,解乏。”
王掌柜又笑着说了两句“别熬太晚,明早还能来我铺里喝热的”,才转身往家走。李云谦把豆浆端到桌上,喝了一口,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都暖了。他重新坐回桌前,看着布面上的缠枝莲纹样,又望了望窗外——巷子里的灯陆续亮了,各家的说话声、碗筷碰撞声、孩子的笑声飘进来,热热闹闹的,没一点冷清。
他握着笔,心里比砚台里的墨汁还暖。之前总觉得赶贡布的活计急,怕耽误了工期,这会儿却觉得,有这样的邻里暖意围着,有手里顺溜的笔砚,有心里的踏实劲,就算多熬两晚,也踏实得很。抬手继续画,墨线在布面上慢慢延伸,缠枝莲的卷边一朵比一朵顺,就像这巷子里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越来越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