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贴着墙根往前挪,砖缝里的土被鞋底碾成了粉末,混着脚底渗出的血,在鞋里凝成黏糊糊的一团。每走一步,怀里的“窑工记”就往肋下顶一下,纸页边缘的毛边蹭着皮肤,像老窑里没磨平的瓷碴,刺得人心里发紧。裤脚还沾着河湾的淤泥,黑红相间,和“杏花村”酒肆竹筐里的窑土一个成色,走起来“啪嗒啪嗒”响,在青石板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痕迹,又被风卷来的尘土慢慢盖住。
砖缝里钻出的野蒿子长得疯,茎秆勾住裤脚,带起的泥块簌簌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土堆。其中一块泥团滚到墙根,裂开的缝里露出点青灰色,李云谦蹲下身细看,竟是半片碎瓷,釉色发暗,沾着层黑泥,用指甲刮了刮,底下露出的冰裂纹路——和娘留在杂货铺柜底那只缺角瓷碗上的纹路,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想起小时候总爱抠那只碗的裂纹,娘总拍他的手说“别碰,是你爹烧的”,那时不懂,此刻指尖触到碎瓷的凉意,忽然明白那裂纹里藏着的,原是比岁月更沉的东西。
他蹲在原地多待了片刻,砖缝里的土钻进指甲缝,混着血结成硬痂。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是从码头方向传来的,接着是隐约的呵斥声,像是官差在盘问什么人。李云谦屏住呼吸,往墙根缩了缩,后背抵住冰凉的砖墙,能感觉到砖块的凹凸不平——这墙怕是有些年头了,砖缝里的灰浆都快掉光了,露出里面掺着的碎瓷碴,和他手里的半片碎瓷是一个质地。
刚要把碎瓷塞进怀里,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是两个穿短打的汉子,腰间别着铁尺,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噔噔”响,震得砖缝里的土都往下掉。他们的目光扫过来时,在他攥着泥团的手上顿了顿,其中一个嘴角撇了撇:“哪来的叫花子,挡着道了。”另一个没说话,眼神却在他湿透的衣襟和沾泥的裤脚转了圈,像在掂量什么。那人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内衬,竟是块青灰色的绸布,和王家窑烧的细瓷一个颜色。
李云谦赶紧把碎瓷塞进砖缝最深处,用脚踢了些土盖上,手往怀里按了按册子,站起身往巷尾挪。那两人没跟上来,只听见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说:“刚在码头见着王掌柜的拐杖了,断成两截,上头还沾着窑土,估计是没了。”另一个冷笑一声:“早说过那老东西靠不住,当年窑塌时就该一并处理了。搜完这条街去字画铺看看,陈先生那边说不定有动静,毕竟他爹当年是给窑主记账的,手里保不齐有什么东西。”
“字画铺”三个字像火星子溅进心里,李云谦的脚步不由得快了些。砖缝里的草叶刮着裤腿,“沙沙”响,像在数着他迈出的步数。怀里的青铜牌忽然发烫,他摸出来看,牌面的“王”字被汗水浸得发亮,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红,倒像是窑里刚烧出来的坯子,带着没散的火气。他想起老汉说的“三个窑主各管一摊”,这“王”字背后,到底藏着多少和爹一样没从窑里出来的人?走了没几步,鞋里的血泥顺着鞋帮渗出来,滴在砖缝里,和里面的窑土混在一起,红得发黑。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砖缝忽然变宽了些,露出里面塞着的半块木牌,黑沉沉的,上面刻着个“陈”字,刻痕里填着黑泥——和酒葫芦上的“李”字用的是同一种土,凑近闻闻,带着老窑特有的腥气,混着点墨香。李云谦的心猛地跳了跳,往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药铺晒在墙根的艾草在风里晃,影子投在砖墙上,像极了窑里晃动的火把。药铺的门板上贴着张药方,边角被风吹得卷起来,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泡得发糊,倒有几个字和“窑工记”里的笔迹有几分像。
他伸手把木牌抠出来,背面竟刻着个小小的窑印,和“窑工记”里夹着的碎银上的印子一模一样。抬头往前看,第三家铺子的门板是枣木的,边角磨得发亮,上面贴着张泛黄的纸,用毛笔写着“收旧书字画”,笔锋歪歪扭扭,蘸的墨像是掺了水,晕开的边缘——和“窑工记”封面上被汗水浸得发潮的墨迹,竟是同一种晕法。铺子门口摆着个石墩,上面刻着缠枝纹,纹路里填着的灰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嵌着的细瓷片,青得发蓝。
风从砖缝里钻出来,卷着土腥味往鼻孔里钻,混着字画铺飘出的松烟墨香,奇异地融在一起。李云谦摸了摸砖缝里的碎瓷,又按了按怀里的册子,指尖触到纸页上“李守业”三个字的凹陷,忽然想起老汉说的“有些东西烧不掉”。他抬脚朝那扇门板走去,鞋底碾过砖缝里的土,发出“沙沙”声,像在替那些埋在窑底的人,数着离真相越来越近的脚步。
离门板还有三步远时,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声音,“哗啦哗啦”,和他小时候在杂货铺听娘翻账本的动静一个样。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指尖刚触到门板,就听见里面有人说:“砖缝里的木牌,是你抠出来的吧?”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熟悉的温和,像爹留在记忆里的模糊声线。
李云谦的手顿在半空,砖缝里的风卷着碎瓷的凉意,顺着袖口往里钻。他忽然明白,原来这一路的砖缝、碎瓷、木牌,从来都不是偶然——就像当年爹把册子交给老汉,张婶把钥匙塞给他,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指引,早就在墙根的泥土里,等了他二十年。墙根的野草还在随风晃,砖缝里的土还在簌簌落,而他怀里的册子,终于要走到该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