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谦踩着溪底的卵石往下游走时,裤脚还在滴水。昨夜那场雨把溪岸泡得发软,脚下的泥一踩一个坑,混着被冲下来的腐叶,发出闷沉的“噗嗤”声。走得急了,溅起的水花打在小腿上,凉得像贴了块冰,可他心里却烧着团火——黑影临终前提到的“爹”,像根刺扎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青铜牌在怀里硌得慌,他摸出来对着晨光看。牌上的符号歪歪扭扭,像被人用钝刀硬凿出来的,边缘的磨损处泛着暗绿,像是常年泡在水里生了锈。用指甲刮了刮,绿锈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铜胎,沉甸甸压在手心,倒比同等大小的铁块更坠手。周明说从老窑挖的,黑影又提窑里有骨头,他想起船老大说过下游那片水淹的窑地——去年汛期冲垮了半面坡,露出些青砖碎瓦,有人说那是早年砖窑的残迹,后来成了野狗刨食的地方,没人敢靠近。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溪岸突然拐了个弯。对岸的柳树林里,一棵老柳树歪歪扭扭探向水面,树干上挂着半片破烂的蓝布,被风吹得猎猎响。布片边缘缝着圈粗麻绳,看着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李云谦心里一动——黑影弥留时含糊说的“窑口有歪脖柳”,该是这里了。
他脱了鞋淌水过去,水深刚及膝盖,底下的卵石滑得很,好几次差点崴了脚。水流顺着裤管往上涌,带着上游冲下来的碎冰碴,冻得他小腿肌肉发紧,每走一步都像踩着针扎。到了对岸才发现,那蓝布是块补丁,上面用黄线绣着个“营”字,针脚和黑影攥着的那块碎布如出一辙,只是这半片更旧,布面都磨出了毛边,像被水泡过很久。
柳树下的泥地很软,隐约能看见几个杂乱的脚印,有大有小,大的像是穿了厚底靴,小的倒像是布鞋踩出来的,边缘被水浸得发糊,看不真切。往树林深处走了十几步,地面突然往下陷了块,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被半人高的蒿草挡着,只漏出三尺宽的缝隙。洞口的泥土里掺着些青砖碎块,棱角被磨得很圆,像是被人反复踩过。
李云谦蹲下身,拨开蒿草往里看。洞口飘出股潮湿的霉味,混着点烧过的草木灰气,还有种说不出的腥气,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久了。他摸出火折子吹亮,橘红色的火光舔着空气,把洞口照得亮堂些——洞壁是用青砖砌的,砖缝里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他用刀鞘刮下来一点,凑到鼻前闻了闻,不是新鲜的血味,带着股陈腐的土腥气,像是干透了的血渍混着泥。
往里走了两步,火光照亮洞壁的刻痕。不是砖窑该有的规整纹路,倒像是有人用利器胡乱划的,横一道竖一道,深的地方能看见砖心的白茬,浅的只留下淡淡的印子。在最里面的墙上,这些刻痕聚成个模糊的“王”字,笔画粗重,拐角处崩裂了好几块砖,里面嵌着些细碎的骨渣,白森森的,指甲盖大小,看得人头皮发麻。
脚下踢到个硬物,“当啷”一声响。火光照过去,是个锈得不成样的铁铲,木柄早就烂成了渣,只剩半截贴在铲头上,被锈迹裹成一团。铲头沾着点黑土,土块里混着些灰绿色的粉末,捻了捻,滑溜溜的,像是烧过的石灰。旁边还堆着些破布,摸起来像粗麻布,和黑影身上穿的料子一样,只是更破旧,布眼里结着层白霜似的盐碱,上面沾着的泥里混着点碎陶片——和他在岸边见过的陶罐碎片纹路相同,都是粗陶,上面印着简单的绳纹。
火折子快燃尽时,他瞥见洞角有堆东西被布盖着。那布是深蓝色的,看着比周围的破布新些,边缘还缝着圈布条,像是特意用来遮盖的。他用刀挑开布角,心猛地沉下去——下面是几具堆叠的骸骨,骨头缝里还卡着些麻布碎片,朽得一碰就碎。最上面的那具骸骨脖颈处挂着木牌,刻着个“王”字,裂缝和之前见的两块一模一样,像是用同把刀劈出来的。
李云谦深吸口气,蹲下身仔细看。骸骨的手指骨蜷着,像是死前攥着什么。他用刀鞘轻轻拨开指骨,里面滚出块青铜牌,比他怀里的那块小些,上面的符号也不一样,却能和他那块拼出半面——合起来是个残缺的“令”字,缺口处还留着新鲜的断裂痕,像是不久前才被掰碎的。
“令”字青铜牌……难道是“王”字营的令牌?周明偷的就是这个?
他正琢磨着,洞外突然传来柳枝晃动的声响,“哗啦”一声,不是风刮的那种轻摇,倒像是有人撞断了树枝。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踩在腐叶上“沙沙”响,一步一步往洞口挪。
李云谦迅速吹灭火折子,洞里瞬间陷入漆黑。他握紧短刀贴住洞壁,后背抵着冰凉的青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洞里回荡。那脚步声停在洞口,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像有人在外面喘气,还带着金属碰撞的轻响,像是腰间挂着的刀在晃。
“老三那废物,终究还是没守住这地方……”沙哑的声音在洞口响起,带着股烟袋油子味,“头说了,找不到令牌,就把这窑给填了,省得留着碍眼。”
另一个声音接话,尖细得像指甲刮过木板:“刀疤哥,你说周明那小子是不是疯了?一块破牌换十亩地?他就不怕头扒了他的皮?”
刀疤脸的声音沉了沉:“谁知道呢……不过这窑里的东西,本就不该留着。当年若不是……”话没说完,突然停了,接着是“咦”的一声,“这草怎么动了?”
李云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短刀的手沁出了汗。他看见洞口的蒿草被拨开,一道火光探了进来,在洞壁上晃来晃去,离他藏身处越来越近。
“刀疤哥,里面好像有人来过!”尖细嗓子喊起来,“你看这铁铲,像是刚被碰过!”
火光猛地照向洞角,照亮了那堆骸骨和掀开的布。刀疤脸骂了句脏话:“他娘的!有人先来了!搜!给我仔细搜!”
脚步声涌进洞口,带着股劣质烧酒的味道。李云谦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往洞深处挪,手指摸到砖缝里的骨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让他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接着是人大喊:“刀疤哥!不好了!对岸来了官差!带着弓箭呢!”
刀疤脸的声音变了调:“他娘的!怎么会来官差?走!先撤!”
脚步声瞬间往洞外涌,慌乱中撞翻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响。等洞口的火光彻底消失,李云谦才敢靠着墙滑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后背的冷汗把衣襟都浸透了。
他摸出怀里的两块青铜牌,在黑暗中对着缺口拼了拼,严丝合缝。“令”字的另一半在哪里?爹和这“王”字营、这老窑,到底有什么关系?
洞外的柳树枝又晃了晃,这次是风刮的。李云谦握紧短刀站起身,决定先离开这里——官差来了,“王”字营暂时不会回来,但这窑里的秘密,他必须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