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川亭的铜铃被风推得急了些,声儿撞在石阶上碎成细响,晨露顺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湿痕,像泼翻的砚台渗着墨,洇过昨夜的血渍,把暗红晕成模糊的影子。石板缝里还卡着半片山栀子花瓣,是昨夜风卷进来的,被露水浸得发透,轻轻一碰就软塌塌地落了。
李云谦勒住马缰,黑马打了响鼻,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溅起的泥点落在他的裤脚。他低头掸裤脚时,见苏晚从灶屋捧出铁皮盒,边角锈得像干涸血迹,锁扣早断了,露出裹油纸的刻刀。她蹲在门槛上撕油纸,“刺啦”声在静院格外清,刀刃窄薄泛冷光,像缩小的剑。
“我爹用这刻账册密码。”苏晚转着刻刀,指尖划过刀身包浆,那是常年握刀磨出的温润光泽,“竹片背面的槽能刻半分深,去年梅雨翻旧竹片,字还清清楚楚,连虫蛀的痕迹都绕着槽走。”她摩挲着刀柄上的“晚”字,那是十岁时偷偷刻的,被爹发现后骂了句“捣蛋”,却没舍得磨掉,如今那字被摩挲得比刀刃还亮。
阿福凑过来,被苏晚轻打手背:“别碰,快得很,前儿割芦苇,一刀能劈成三截。”他忙缩手,从怀里掏出血浸的竹片,上面是带焦痕的“川”字,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先生笛孔里有圈圈道道,前儿摸过孔里有凸起,当时以为竹子长歪了,还跟先生说‘笛子生癣了’,被他笑了半天。”
赵奎靠在柴垛上,摸出布巾裹的半片焦笛,解开带点糊味,像灶膛里烧透的竹根。残片巴掌大,竹心发黑,边缘蜷曲像枯叶。他用刀尖挑着转了转,眯眼道:“笛孔内侧有圈浅痕,昨儿只顾看焦痕了,倒没细瞧这蹊跷处。”
李云谦接过残笛,指腹触到细微刻痕:“人为刻的,有规律。弧度深浅均匀,倒像苏姑娘说的刻刀凿的,力道稳得很,不是寻常人能做的。”
“是数。”苏晚拿刻刀比了比,“我爹短槽是‘一’,长槽是‘二’,这看着像‘三’。小时候把‘五’刻成‘三’,被他用戒尺打了手心,红了三天,说‘数字眼里藏人命,错不得’。”
墙角的疤脸猛地回头,满眼红血丝:“银箱上也有。”他低头抠石板缝,指甲嵌着血泥,声音发紧:“我爹是押送官,银箱丢后说锁孔刻痕是‘方位’,跟笛子有关,让我找会吹笛的先生。找了三年,从江南问到塞北,上月才听说望川亭有位周先生……”话没说完,喉结滚了滚,又埋下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院子静了,铜铃偶尔响一声,风穿亭柱像叹气。灶膛余烬飘起细灰,慢悠悠落在石板上,蒙住未干的湿痕,倒像给那些秘密蒙了层纱。
李云谦指尖顺刻痕摸,晨光斜照,积灰里显出浅弧:“先生吹‘徵’音总顿半拍,三次,该是‘三’。当时以为他累了,想来是故意的,那停顿里藏着讲究呢。”
“‘羽’音拖七下!”阿福把木片拍在石板上,“先生按住三孔,正好七下!数错过被他敲脑袋,说‘数错音像算错账,会出人命的’,当时还不懂,现在倒有点明白了。”
苏晚用刻刀轻点残痕,刀尖陷进灰里:“我爹刻‘九’总带小勾,说极数得带弯,像人弯腰作揖,敬天敬地。你看这儿,是不是有个勾?跟我爹刻的分毫不差。”
赵奎用刀尖挑出弯痕:“这歪的该是‘五’,见过账房写‘五’就这么拐,上次去镇上打酒,还瞅见他算盘上的‘五’字珠歪着,说‘五字就该这么活泛’。”
疤脸忽然起身,带倒柴垛,柴火“哗啦”滚落,惊得黑马抬了抬前蹄。他却没管,几步冲到石板前,蹲身用指甲划石板,血泥混露水画出山形:“押送队在这山丢的银箱,我爹画过,山凹有老松树,三人合抱粗,树皮上刻着‘川’字记号,晴天时太阳照下来,那字影能铺半丈地。”
“先生曲子起‘宫’(一)、收‘商’(二),转五次调,合起来‘一五二’。”李云谦敲着匕首,“是账册页码?”
“正是!”苏晚摸出青布绣品,花瓣尖绣着“三”,花心里是“七”,线脚细得像蛛丝,“我娘生前爱绣这个,说针脚密了能藏住话,当年她就是用这法子给爹传信,躲过了好几次搜查。”
阿福把“川”字对上山凹:“先生说洞口有溪水,‘川’就是这儿!上次砍柴见过那溪水,绕着山凹流,像条银带子,水底的石头都透着亮,先生说那是‘银水’。”
“一、三、五、七、九,加起来二十五步。”赵奎点头,“从溪水往山里走二十五步?数着石头走,错不了。”
风停了,铜铃也歇了。阳光漫过肩头,影子拖得老长,那些数像活了,顺着石板缝往望川亭爬,爬过门槛,爬向远处雾蒙蒙的山。
疤脸掏出锈短刀,戳进石板缝:“我爹的刀能劈银箱锁,开时像笛子气口声,‘咔哒’一下,脆得很。他教我认刀时,总让我听这声音,说‘这是银箱开口说话呢’。”
“该走了。”李云谦拍马背,“雾散了就难找路,山里的雾认生,见了太阳就跑。”
苏晚把刻刀和绣品贴身藏好,绣品贴着心口,能感受到残笛碎片的棱角,像爹在摸着她的后背。阿福攥紧木片,指腹蹭着“川”字,把边缘蹭得更亮。赵奎裹好残笛揣回怀,刀柄硌着腰,倒像揣了块定心石。疤脸拎着短刀跟上,刀鞘烂得只剩半截,刀刃晃着晨光,映得他脸上的疤忽明忽暗。
黑马踏晨光出门,蹄声“嗒嗒”,铜铃叮当追来,像在数着步子。李云谦回头望,远山雾中隐现,山凹处亮得像藏着光,不知是溪水反光,还是银箱在雾里眨眼睛。
“先生说,石洞墙上有‘川’字。”他喊,声音被风送远,带着点颤,却清亮得很,“找到那个字,就找到银箱了,也找到真相了。”
苏晚应着,后腰的伤被牵扯得疼,却走得更快了,像爹在前面牵着她的手。阿福跑在最前,数着“一、二、三”踩进阳光里,木片在怀里跳得欢,像揣了只小雀。赵奎跟在后面,刀鞘敲着腿,“咚咚”响像打鼓,给众人的脚步伴奏。疤脸走在最后,手里的短刀偶尔碰石头,“叮”一声,像个落定的音符,给这趟寻秘之路定了调。
风又起了,吹得路边野草往一个方向倒,像在指路。铜铃声越来越远,渐渐融进晨光里,而那些藏在笛孔、刻痕、血里的秘密,正顺着脚下的路往雾深处去,等着被太阳晒出真容,晒出那些被时光埋了太久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