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震颤渐密,像鼓点敲在心上。李云谦指尖擦过门闩凹槽——这老松木门闩是他去年换的,松木纹路磨得发亮,此刻硌着指尖,比任何警示都真切。他想起昨夜望川亭的风,卷着铜铃“叮铃”乱响,竟和此刻的马蹄声一样急,连檐下蛛网都被震得簌簌落灰。
“谁?”他扬声问,回音撞在门轴上,惊飞檐下麻雀,翅膀扑棱声混着马蹄余震,把清晨的寂静碾成了碎末。墙根的秋虫都停了鸣,只剩风扫过柴垛的“沙沙”声,衬得这动静越发疹人。
门外马蹄猛地停了,接着是粗重的喘息,像有人从马背上栽下来似的,靴底碾过碎石子,“咯吱”一声刺耳。“李公子!是我,林深!”声音裹着风灌进来,抖得像筛糠,尾音都劈了,“周先生……周先生没气了!”
苏晚握着菜刀的手“咔”地收紧,指节泛白如霜,后腰撞到水缸沿,“咚”的一声闷响,缸里的水晃出涟漪,映得她脸白如纸。灶上的铁锅被震得轻颤,刚烙好的葱油饼散出焦香,混着这惊惶气,倒显得格外突兀。阿福还瘫在地上,听见这话突然一抽,背脊弓成吓破胆的虾,嘴里嘟囔:“先生前日就说,那伙人看他的眼神像要吃人……昨日还让我把新刻的笛膜藏好……”
李云谦拉开门闩,晨光劈头盖脸涌进来,把林深的影子拉得老长。他青布衫沾着草屑,袖口撕了道豁口,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人揍过,还沾着些泥点子,像是从坡上滚下来的。骑来的黑马刨着蹄子,鼻孔喷着白气,马鞍上搭的粗布包渗着黑红,像周先生书房那方干硬的陈墨,在晨光里透着股腥气。
“说清楚。”李云谦目光钉在布包上,喉结滚了滚——昨夜和周先生对“松影落弦”的收尾时,先生还笑着说要等中秋用新笛合他的月琴,那声音仿佛还在檐下绕,连带着砚台里墨汁的清苦气都记得真切。
林深踉跄着进院,脚踢到阿福掉的葱油饼,酥皮碾成粉。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涩:“送笛膜时推开门,先生趴在书桌上,谱子撒了一地,砚台翻了,墨汁淌得跟血似的……窗棂还破了块,像是被人硬撞开的……还有这个——”他解开布包,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里面是截断笛,刻着“清”字的地方裂成锯齿,断口沾着暗红,“先生手攥得死紧,掰都掰不开,指缝里还夹着半片笛膜……”
苏晚“呀”地低呼,退向灶间,后腰又撞在水缸上。李云谦回头,正撞见她瞪着阿福,眼里满是惊疑——阿福早爬起来了,背对着门在柴垛后乱摸,指尖被柴枝划出血也不管,血珠滴在柴草上,红得刺眼。裤脚的露水在青砖上洇出小水洼,还混着点泥印,像是从后门绕过来的。
“阿福,”李云谦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说有人逼你?”
阿福肩膀猛地一跳,像被鞭子抽了,往袖管里塞东西时被柴枝勾住,“刺啦”撕开道口子。苏晚眼尖,瞥见那是半块乌玉佩,云纹糙得扎眼——上月在当铺见过,掌柜说三日前有人当的,当票写着“周”字,当时还觉得那玉色发乌,不像好料子。
“穿黑衫的疤脸汉,”阿福声音飘得像要散,“昨日黄昏堵我在布庄后巷,手里还掂着根铁棍,说不偷您改的谱子,就卸先生一条腿……还说事成了,这玉佩归我,说是先生早年当在他那儿的,能值半吊钱……”他蹲下去抱头,“我没敢偷,就想藏这儿偷看两眼编个谎……谁知道……”
林深突然攥拳,指节响得怕人,眼眶红得要滴血:“定是那帮杂碎!前几日就见几个黑衫子在先生家附近晃,腰间鼓鼓囊囊的,我让先生当心,他偏说‘乐能安身’……前日还教我削笛,说竹子得削去虚浮,才能沉住气……”他抹了把脸,手背上沾着的灰混着泪,成了花的。
话音刚落,阿福往柴垛后一缩,脚踢到硬东西,“哐当”一声脆响。李云谦拨开柴枝,见是只缺角的青瓷笔洗,正是周先生泡笛膜的那只——去年元宵陈丫头碰掉的豁口还在,先生当时笑说“漏点水正好,省得发潮”。笔洗里漂着半张谱纸,被水泡得发涨,能看出是“流泉段”的后半阕。
苏晚不知何时把刀放了,正用布擦手,面粉沾得手像落了雪。“林深,你去饮马,马槽在墙根,我去拿先生要的谱子——昨夜云谦改完,我收灶膛上的木箱里了。”她说着往灶间走,擦过李云谦时,指尖在他袖口勾了勾,三轻一重,是他俩约好的“没事”暗号。
李云谦心里一咯噔。灶膛上的木箱装的是艾草,苏晚昨日刚采的,还带着青气,哪来的谱子?他捡起笔洗里的纸,是周先生手抄的“流泉段”,松烟墨带着松香,末了那个泛音处圈着个墨点,湿得能晕开,像苏晚茶碗里浮着的芽尖,迟迟不肯沉。
阿福还在抖,牙关打颤的声音都听得见,却偷眼瞟院门,像怕什么追进来。林深牵着马往井边去,黑马尾巴扫过柴垛,风里卷着股怪香——不是镇上胭脂铺的桂花香,是后山的山栀子,烈得呛人,那玩意儿有毒,牛羊都绕着走,前几日陈丫头还摘了朵,被苏晚抢着扔了。
“阿福,”李云谦把谱纸塞袖中,纸角硌着藏的匕首,那是去年从山匪那缴的,刃薄得能透光,“那黑衫子左手是不是少截小指?”
阿福猛地抬头,眼瞪得像铜铃:“你、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他握铁棍时,我瞅见的……”
灶间传来苏晚的声音,带着笑却发飘:“云谦,谱子找着了——你看这收尾,比昨日顺不?”
李云谦转头,见她举着张纸站在灶门口,晨光透过去,能看见背面沾的面粉印,是方才揉饼时蹭的。纸上的朱笔圈在泛音处,跟笔洗里的墨点严丝合缝,连位置都不差分毫。他忽然醒过神,苏晚方才添柴时,火钳敲灶砖的“当”声,不是无意——是他俩约好的“有诈”信号,比任何言语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