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泛着青灰,苏晚坐在梳妆台前绾发,桃木梳刚穿过第三缕发丝,前院就传来“咔嗒”一声,跟着是李云谦懊恼的低叹:“坏了……”
她披了件月白小袄快步出门,院里青石板沾着隔夜露水,踩上去微凉。林深和李云谦蹲在西墙角,围着个半尺高的瓦罐——这是前几日从镇上挑的,釉色发亮,罐口有细小花纹,此刻罐身斜裂一道缝,稠厚的蜂蜜正顺着裂缝渗出,在石板上积成小汪,被晨光映得像摊融化的金子,还黏住两只挣扎的蚂蚁。
“都怪我,”李云谦用指尖蹭着裂缝,声音发闷,“想挪到灶边方便你泡枇杷膏,没留神脚下石子,脚一滑手就松了……”他掏出棉布去堵,可蜂蜜太黏,棉布瞬间湿透,指缝都被黏得发紧,根本挡不住。
林深没说话,起身往柴房取来桐油灰和浸过桐油的麻绳。“去年修屋顶剩的,”他蹲下身把灰填进裂缝,指腹很快黏满蜂蜜,“这灰干了能粘住,缠紧了找王木匠嵌竹篾,还能用。”他缠麻绳时格外仔细,每圈都压着上一圈边缘,像给瓦罐裹件贴身衣裳。
苏晚刚要去舀水,小石头举着荷叶冲进来,叶子里躺着七八颗野山楂,红得像玛瑙,沾着露水和草屑。“跟柱子哥在后山摘的,”他仰着红扑扑的脸,鼻尖还沾着泥土,“那棵树藏在石缝里,我们扒开半人高的刺丛才够着,酸得直咧嘴,你肯定喜欢。”
院外传来张婶的声音:“晚丫头在家吗?”她挎着竹篮进来,掀开蓝布,六个热馒头冒着气,麦香混着笼屉竹香扑面而来。“多磨了二斤面,想着你们顾不上做饭。”瞥见瓦罐又说,“我家缸里有半罐枣花蜜,前年收的,虽颜色深点,甜度够,让柱子送来?”
林深捧起瓦罐试了试,裂缝处不怎么漏了,抬头笑:“不用麻烦,这法子管用。”
李云谦转身洗手,脚一绊撞上药架,“哗啦”几声,几个空药瓶倒下,一个细口瓶摔在地上碎成几瓣。他捡碎片时,手指被划出血痕,血珠直滴。
“别动。”苏晚取来伤药,先用水冲净伤口,撒上止血粉,麻利缠好布条,打结时特意留了松劲。林深拿锤子敲进木楔,把药架钉得稳稳当当,又将玻璃碎片包好扔进柴房角落的旧木箱。小石头蹲在旁,偷偷捡片小瓷片塞进口袋,瓷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块小镜子。
张婶看着直乐:“你们这药铺,还没开张就这么热闹。”她从篮底拿出油纸包,“老头子昨儿钓的鲫鱼,刚收拾干净,鳃还动呢,给你们炖汤补身子。”
苏晚刚要道谢,院外传来急促马蹄声,“哒哒哒”由远及近,到门口猛地停下,伴着马的嘶鸣和喘息。一个青布短打汉子闯进来,后背衣衫湿透,攥着牛皮信封,帽檐滴着汗珠:“请问是苏大夫的药铺?”
“我是苏晚,”她应道,“有事吗?”
汉子递过信封,语速飞快:“我是李老爷家的长工,今早小少爷突然上吐下泻,半个时辰就拉得浑身发软,小脸煞白,嘴唇起皮。李老爷急得直转圈,让我快马请您,定金在这,马车已在门口。”他塞过碎银子,指尖都在抖。
小石头小声说:“我见过他,穿虎头鞋,胖得像小团子,上次赶集还抢了我半块麦芽糖。”
林深皱眉:“镇上十五里地,我陪你去。”
李云谦道:“我备药箱,带肠胃药、退烧药和银针。”
张婶催:“孩子生病耽误不得,这里我看着,馒头凉了记得馏热。”
苏晚换了青色布衫,拎起针囊。李云谦递过药箱,黄铜锁扣擦得锃亮,里面不仅有药材,还有他包好的薄荷糖——知道她怕苦,总备着些。林深扶她上马,自己随后翻身上去,手臂轻轻护着她的腰。“张婶麻烦了。”他说着,跟着汉子的马冲出去。
风掠耳畔,苏晚回头望,晨光里张婶捡着荷叶,小石头踮脚挥手,李云谦站在药铺门口望着他们。她攥紧药箱,心里默念:一定要快点到。
马蹄踏过晨露未干的土路,溅起泥点。苏晚侧坐马前,闻着林深衣襟的草木气,风裹着早稻清香,让她想起去年采药,林深背篓在前,脚步声惊起山雀,露水落了他满肩,他回头笑时,眼里盛着比晨光还亮的光。
“小少爷刚满周岁,”汉子回头喊,“昨儿吃了新开封的燕窝,夜里哭闹,今早天没亮就吐。”
苏晚心头一紧:“燕窝是新采的?”
“是南边新货。”汉子答。
过石桥时,苏晚让停在溪边,掬起活水——小时候娘说,活水最能解急毒,就像人心,总得流动着才畅快。她蹲身时,水洼里映出自己带些焦急的脸,鬓角碎发被风吹得飘动。
重新上马,速度快了些。枣红马四蹄翻飞,甩开路旁白杨。苏晚望着前方镇子轮廓,药箱在怀里微微发烫,仿佛里面的药材也在等待派上用场。
快到镇口,李老爷已在门首等候,拄着拐杖来回踱步,见他们来,几步迎下台阶,花白胡须颤巍巍:“苏大夫可算来了!快请进!”
穿过雕花木屏,内室传来妇人低泣。苏晚掀帘而入,小儿躺在绣榻上,小脸煞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她摸额头不烫,翻眼睑见结膜淡红,问:“昨晚除了燕窝,还喂过什么?”
“就母乳,”妇人抽噎,眼圈红肿,“奶娘说他夜里踢被子,许是着凉。”
苏晚捏银针在孩子虎口一刺,挤出清黄液体:“是湿热困脾。”让林深兑好活水,又让李老爷找新鲜马齿苋。
她调开药方喂了半盏,小儿呼吸渐匀。等孩子睡稳,苏晚写了方子,仔细嘱咐饮食禁忌,连喂药时辰都写明,才告辞。李老爷非要留饭,被她婉拒:“药铺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
走出李府,日头升高,晒得身上暖融融的。林深递过手帕:“回程慢些走?”
苏晚擦了擦汗,笑:“好,顺便看看镇上有没有新竹牌,让石头刻药名,他前几日还说手痒呢。”
归途马蹄慢了些,风里飘来糖画吆喝,混着碾坊吱呀声。苏晚侧头看林深,他下颌线在阳光下清晰,神情温和。她忽然觉得,这一早的忙乱,就像药罐里的草药,看着杂乱,熬到最后总能出一味熨帖的良方,治得了病,也暖得了心。
快到药铺,小石头趴在墙头张望,见他们就喊:“苏姐姐回来啦!林大哥回来啦!”
张婶端着热馒头迎出:“可算回来了,我还想着让柱子去看看呢。”李云谦举着新做的竹牌笑:“照着石头的字仿了几个,这‘茯苓’‘甘草’刻得像样不?”
苏晚接过竹牌,阳光透过纹路落在手背上,暖融融的。这忙乱的一早,就像竹牌上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踏实,藏着日子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