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苏晚正把最后一盏油灯点上。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昏黄的光立刻铺满了半间屋子,把墙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李云谦刚从行囊里倒出的零碎物件上——半块磨得发亮的玉佩,几页写满字的信纸,还有个缺了角的粗瓷小罐,里面装着她塞给他的薄荷糖,只剩最后两颗,糖纸被摩挲得发皱。
“这糖你还留着?”苏晚的指尖碰了碰糖罐,罐口的缺口硌着指腹,是他临走前她不小心摔的,当时还懊恼了好一阵子。李云谦正用布擦着那枚平安扣,闻言抬头笑了笑:“路上总想着,留着最后两颗,回来跟你分着吃。”他把糖纸剥开,薄荷的清凉混着淡淡的甜气散开,递了一颗到她嘴边,“尝尝,还是你买的那个味。”
苏晚含住糖,凉意从舌尖漫开,眉眼弯了弯。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巷子里传来各家关门的吱呀声,张婶家的麻将牌声歇了,换成了哄孩子睡觉的童谣,调子慢悠悠的,像浸了水的棉线,软乎乎地缠在人心上。
“光球放哪儿了?”她忽然想起林深的话,目光在屋里转了圈。李云谦指了指床头的木柜,光球被一块蓝布盖着,隐约透出温吞的光,像块被晒暖的玉:“林深的话得听,他比咱们懂这些。今早见他刀柄上沾着血痕,许是夜里在后山清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咱们别添乱。”
苏晚“嗯”了声,转身往灶房走,裙摆扫过桌腿,带起些积灰,在灯光里轻轻旋了旋。她端来个陶碗,里面是温着的小米粥,上面漂着几片姜丝,热气裹着淡淡的姜香漫开来:“你胃不好,路上肯定没好好吃饭,喝点粥暖暖。我特意多熬了半个时辰,米油都熬出来了。”
李云谦接过碗时,触到她手腕上的银镯子,是去年生辰他送的,圈口有点大,总往下滑,她却日日戴着,说碰着锅碗瓢盆时发出的叮当声,像有人陪着说话。粥熬得糯糯的,米油浮在表面,抿一口,绵密得像化开的云,姜丝的辣气被熬得温顺,喝进肚里,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淌到心口。
“白日里张婶说,你天天去村口等。”他舀粥的勺子顿了顿,灯光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风大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躲躲?我今早问过李奶奶,她说有天刮西风,你站在老槐树下,围巾都被吹跑了。”
苏晚的手指在桌沿上划着圈,桌角的木纹被磨得光滑,是常年伏案做针线活磨出来的。“怕你回来时没人接。”她声音低低的,像怕被窗外的夜风吹走,“上次你走时说,看见门口亮着灯,就知道家里有人等。我每天都把油灯点到后半夜,灯芯剪得短短的,省油。前几日灯盏里的油快见底了,我就往里面掺了点松脂,虽不如菜油亮,却也能照见半间屋。”
李云谦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的疼。他想起离村那晚,月光洒在石板路上,他回头时,只有她家的窗还亮着盏孤灯,像黑夜里的一颗星。原来那盏灯,亮了整整半月,连灯油都换成了松脂。
他放下碗,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身子很轻,像片羽毛,却带着让人踏实的分量。发间的茉莉香混着小米粥的热气,在鼻尖萦绕,他忽然说:“明日去镇上扯块布吧,给你做件新棉袄。青蓝色的,你穿好看,我记得布庄的王掌柜说,新到了批掺了丝绵的料子,软和。”
苏晚在他怀里蹭了蹭,鼻尖抵着他胸口的布衫,闻到洗不掉的风尘气,却觉得安心:“不用,去年的棉袄还能穿。倒是你,该做件新的,袖口都磨出毛边了。我攒了些碎银,够给你扯块藏青色的,耐脏。”
“不跑生意了。”李云谦抚着她后背的碎发,声音透过布料传过去,带着胸腔的震动,“林深说后山的药材能收,春夏采薄荷、金银花,秋冬挖桔梗、黄芪,咱们就开个小药铺,他懂辨认,我来打理,守着村子,挺好。你不是总说,想在院里种些草药吗?墙角那片空地,正好用上。”
怀里的人忽然抬起头,眼里的光比灯芯还亮:“真的?”她伸手摸了摸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扎得指尖发痒,“那我去学认药草好不好?李奶奶懂这些,她说过薄荷叶子揉碎了能提神,金银花晒干了能泡茶。我去跟她学,还能帮你晒药、碾药,就用院里那盘旧石碾,你说过石碾碾出来的药粉细。”
“好啊。”李云谦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凉丝丝的,“只是别像缝衣裳那样总扎到手。前儿见你袖口沾着血点子,定是做针线时又走神了。”
苏晚的脸腾地红了,挣开他的怀抱,转身往床边走,脚步却带着雀跃的轻响。她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枚和他同款的平安扣,只是背面刻着个“谦”字,同样被磨得发亮。“我每天都擦,用软布蘸着茶油擦,你看,一点灰都没有。前几日梦见你回来了,醒来就攥着它哭,眼泪把布包都浸湿了。”
灯光落在两枚并排的平安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窗外的风掀起窗帘一角,带进些夜露的湿气,落在灯芯上,火苗轻轻晃了晃。院角的芦花鸡偶尔咯咯叫两声,很快又安静下去,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灯下轻轻交缠。
“明日早起,我带你去后山看看。”李云谦拿起那枚刻着“谦”字的平安扣,扣在她腕上,和银镯子碰在一起,叮当地响了声,“那里的勿忘我开得正好,咱们多摘些,做两个大大的香囊。再采些野菊,晒干了装枕头,你说过枕着睡得香。”
苏晚的指尖缠着平安扣的绳结,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灯光,像落了满地的星子:“还要摘些酸枣,回来煮酸枣汁,放些冰糖,冰镇着喝。你上次说,夏天喝这个比凉茶解渴。”
“都听你的。”李云谦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油灯的光暖暖地照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岁月浸软的画。他忽然明白,所谓归宿,不过是灯下的一碗热粥,腕间相碰的叮当,和身边人眼里的光——不用多亮,却足够照亮往后每个暮色沉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