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手指在平安扣背面摩挲,那道被磨亮的“晚”字硌着指尖,像要刻进肉里。她刚把热好的米酒倒进粗瓷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边的茉莉,花苞上的水珠顺着叶片滑下来,滴在窗台上积成的小水洼里,漾开细碎的圆纹。
“林深还在村口?”她转头时,鬓角的碎发沾了点水汽,被灶间的热气烘得软塌塌的。李云谦正帮她把茄盒装进竹篮,闻言抬头看了眼日头,石板路上的水渍已经浅了大半,露出青灰色的石纹,像铺开的旧布。
“他那性子,说了候着就不会动。”李云谦把竹篮递过去,见她要往外走,伸手拽住篮绳,“我去吧,你把剩下的茄盒收进陶瓮。”苏晚的手指在竹篮提手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松了手,转身时围裙扫过灶台,带落半粒没碾净的米,滚进柴火堆里悄无声息。
巷子里的青石板被晒得温热,刚过正午的日头斜斜落在灰瓦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李云谦走到老槐树下时,林深正用断纹刃削着根枯枝,木屑簌簌落在脚边,刀刃划过木头的轻响里,混着远处稻田里传来的蝉鸣——入秋的蝉声已经有些疲了,却还在拼力叫着,像怕被人忘了夏天的模样。
“拿着。”李云谦把竹篮往他面前递了递,“苏晚说这茄盒得趁热吃,凉了皮就软了。”林深抬头时,刀刃在阳光下闪了下冷光,他瞥了眼竹篮里冒着热气的茄盒,喉结动了动,却没接,只是把断纹刃拔起来往腰间一别,木柄上的泥土蹭在粗布裤上,留下块深褐的印子。
“后山的雾还没散。”他忽然开口,目光越过李云谦的肩,落在远处被水汽裹着的山尖上,“你带回来的光球,夜里别放在院里,招东西。”说完转身就走,草鞋碾过碎石的声音渐远,没再回头,像块被风吹动的石头,只留下个沉默的背影。
李云谦拎着空竹篮往回走,路过张婶家时,院门敞着半扇,麻将牌落在木桌上的脆响里,混着李奶奶的絮叨:“晚丫头那茄盒,前年给我送过一碟,外酥里嫩,云谦这小子有口福。”张婶接话时手里的牌打得重:“我瞅着他俩今早那样子,怕是好事近了,那红绳都缠上门轴了,可不是随便缠的。”
他脚步顿了顿,耳根又开始发烫,像被日头晒过的石板。院门口的红绳在风里晃悠,结打得歪歪扭扭,是苏晚出发前踮脚缠的,那时她说:“村里老人讲,红绳缠门,能把牵挂的人系回来。”他当时笑她迷信,此刻却觉得那抹红在灰瓦下晃得人心里发软。
推开门时,苏晚正站在晾衣绳下收衣裳,竹篙举得高高的,袖口滑下来露出半截小臂,沾着点洗衣裳的皂角沫。她仰头扯衣裳的模样,和他记忆里无数个清晨重合——阳光落在她发顶,睫毛上沾着细小的光尘,像撒了把碎星子。
“林深拿了茄盒?”她回头时,竹篙在手里转了个圈,带起的风拂动晾着的青布褂子,扫过她的脸颊,“他总爱挑焦边的,我特意多煎了几个。”李云谦走上前接过竹篙,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日日洗衣做饭磨出来的,摸起来糙糙的,却让人踏实。
“他说后山雾没散。”他把竹篙靠在墙根,看着她把叠好的衣裳放进竹篮,“还说光球夜里别放院里。”苏晚叠衣裳的手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却没多问,只是把他的青布褂子往篮底塞了塞:“知道了,夜里就放床头。”
檐下的麻雀不知何时飞回来了,落在晾衣绳上蹦跶,抖落的羽毛飘下来,落在苏晚的发间。她伸手去拂时,李云谦先一步替她拈了下来,指尖擦过她的耳垂,烫得她猛地缩了缩脖子,像被灶膛里溅出的火星烫到似的。
“去看看菜园吧。”她忽然拎起竹篮往院外走,脚步快得像要躲什么,“李奶奶说茄子还能再摘一茬,够做两回茄盒的。”李云谦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蓝布裙角扫过墙根的青苔,想起她说过“踩上去会打滑”,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把。
菜园就在巷子尽头,竹篱笆上爬着蔫了的牵牛花,架子下的茄子紫得发亮,叶上的露珠被日头晒得半干,沾着点金粉似的光。苏晚蹲下身摘茄子时,发辫垂在背后,尾梢系着的蓝布条褪了色,是去年他从镇上带回来的,她说系着干活方便。
“你看这颗。”她举起个圆滚滚的茄子,沾着的泥土蹭在指尖,“比上次的还嫩,切开能看见籽儿水灵得很。”李云谦蹲在她身边,见她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想起她总说“干活哪有不沾泥的”,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用自己的帕子慢慢擦。
帕子上还带着他出门时她绣的小雏菊,针脚歪歪扭扭,却把黄色的花心绣得格外亮。苏晚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抖了下,忽然说:“张婶今早来借针线,看见你放在桌上的勿忘我了,她说……说这花适合做嫁妆里的香囊。”
风从篱笆外吹进来,掀动两人的衣角,远处的炊烟已经散了,只剩天边淡淡的白痕。李云谦把擦干净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她的指尖带着茄子叶的凉意,混着泥土的腥气,却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
“那咱们就做两个。”他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檐下的麻雀,“一个你带,一个我带,像这平安扣一样,成对的。”
苏晚的睫毛颤了颤,掉下颗泪来,砸在茄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说话,只是把脸往他肩上靠了靠,菜园里的泥土气息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漫进鼻腔时,李云谦忽然觉得,檐下的尘光,篱笆边的茄子,还有身边人发间的碎光,都是往后日子里,数不尽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