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村口石板路的瞬间,李云谦的脚步不自觉放轻了些。鞋底碾过碎石的细响,混着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竟让他有些恍惚——分明走了不过半月,却像隔了半生。怀里的光球依旧温着,那朵勿忘我被压得蜷了边,紫色花瓣却还透着韧劲,像极了苏晚认准一件事时的执拗。他低头摸了摸胸口的平安扣,金属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背面的“晚”字磨得发亮,是日日摩挲才有的痕迹。
“我在这儿候着。”林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靠在老槐树干上,断纹刃斜斜插在脚边的土里,刀柄上的纹路沾着些泥土,却依旧透着冷硬。他目光落在远处连绵的山影上,眉峰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没再多说一个字,像块沉默的石头守在路口。
李云谦回头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朝巷子里走。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雨后的水渍倒映着灰瓦屋檐,墙根下的青苔湿漉漉的,是苏晚说过“踩上去会打滑”的那种。他记得她总爱在这种天气里晒被子,说晒过的棉花里会藏着阳光的味道,晚上睡觉都能做个暖烘烘的梦。此刻走在巷子里,仿佛能看见她踮脚扯绳子的模样,竹篙碰到晾衣绳,发出“咯吱”的轻响,惊得墙头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路过张婶家的院门时,里面传来搓麻将的吆喝声,夹杂着几句闲聊,像从旧时光里飘出来的。“晚丫头今早还来问,见没见着云谦回来?”张婶的大嗓门隔着门板都清晰,“这孩子,天天盼,眼睛都快望穿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话,该是李奶奶,“昨儿还去菜园摘了菜,说等姑爷回来做茄盒呢,那茄子嫩得能掐出水。”
“我瞅着她昨儿在村口站了半晌,风那么大,也不怕冻着。”
李云谦的脚步顿了顿,耳根微微发烫。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的平安扣,金属凉丝丝的,却挡不住心口涌上来的热。原来她不止在窗边等,还跑遍了半个村子打听,连茄盒都备下了。他仿佛能看见她站在菜园里摘茄子的样子,指尖掐着茄蒂轻轻一拧,茄子就落进竹篮,沾着的泥土蹭到她的袖口也不在意。
巷子尽头就是他家院门,两扇木门虚掩着,门轴处缠着几圈红绳——那是苏晚出发前特意缠的,说红绳能招福气,盼着他平安归来。绳结打得歪歪扭扭,是她笨拙的心意。他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轻响,惊得院角的芦花鸡扑腾着翅膀跳开,咯咯叫着躲进鸡窝,倒像是替他通报了消息。
院子里静悄悄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裳,有他的青布褂子,袖口磨破的地方被缝补过,针脚歪得可爱;也有苏晚的蓝布裙,裙摆绣着朵小雏菊,是她跟着绣活册子学的,总说绣得不像。风一吹,衣裳轻轻晃悠,像两只依偎的鸟儿,在阳光下晒得暖烘烘的。
窗台上果然摆着盆茉莉,花苞鼓鼓的,青绿色的花萼包裹着洁白的花瓣,眼看就要开了,叶片上还沾着水珠,该是刚浇过水。他记得走前这盆茉莉还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如今竟冒出这么多花苞,想来她日日照料,没少费心思。窗台下的石阶上,放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些小米,该是喂麻雀的——她总爱做这些心软的事。
他放轻脚步走到窗下,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找东西,带着点窸窸窣窣的急切。他刚要抬手叩窗,就听见苏晚带着点懊恼的嘟囔:“放哪儿了呢……明明记得放抽屉里了……那平安扣的配对款,想拿出来擦擦……”
李云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推门走了进去。木门的响声不大,却足够让屋里的人听见。
苏晚正蹲在梳妆台前翻抽屉,侧脸对着门口,鬓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带着点倔强。听见门响,她猛地回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大概是翻东西时嘴馋了,嘴里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落了星子,又像蒙尘的镜子突然被擦亮。
“你……”她站起身,膝盖撞到梳妆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却像是没察觉疼,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手里的麦芽糖掉在地上也没顾上捡,糖块摔成几瓣,沾了些灰尘。
李云谦走上前,把怀里的光球轻轻放在桌上,又小心翼翼掏出那朵勿忘我,递到她面前。花瓣虽然蔫了,紫色却依旧鲜明,像她眼底的光。“路上摘的,你说过,这花是记挂的意思。”
苏晚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却没去擦,只是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力道大得像怕他跑了,指节都泛白了,哽咽着说:“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把我忘了……抽屉里的平安扣我天天擦,就怕你回来嫌它脏……”
“没忘。”李云谦抬手替她拭去眼泪,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脸颊,她的皮肤总是这么凉,尤其爱哭的时候,“一直记着,记着你说的茉莉要放窗台,记着你熬的小米粥要放姜丝,记着你缝补衣裳时总扎到手……”他顿了顿,声音放柔,像怕惊着她,“记着你在等我。”
苏晚吸了吸鼻子,突然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鼻尖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带着点委屈:“茄盒还在锅里温着,我去给你端出来。”说着就要挣开,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些。
“不急。”李云谦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发顶,闻到熟悉的茉莉香膏味,是她攒了半个月月钱买的,总舍不得多涂,“先让我抱会儿,我想你了。”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僵了一下,随即肩膀轻轻颤抖起来,是在哭,却带着雀跃的弧度。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进一缕阳光,落在桌上的光球上,折射出细碎的金芒,洒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院角的芦花鸡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巷子里又传来张婶的吆喝,远处的炊烟缓缓升起,一切都和离开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了——至少此刻他怀里的温度,心口的踏实,是任何路途都带不走的,是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有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