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峡南段,暮色像一层湿热的纱罩在新建的港城上空。临时省府的会议厅里,微风通过窗户吹进大厅内,却驱不散满屋的焦躁。长桌尽头,新任省长沈怀舟把一份难民统计表按在桌面,指尖压着的那行“仍在增加”像烧红的烙铁。
“再这样下去,”他抬头,声音不高却带着潮气,“我们刚拓好的三座新城,连下水口都要堵死。”
左侧,建设局长把图纸摊到灯下,指节在图纸上敲得“哒哒”作响:“第三期排水沟还没挖完,第四期地基才浇了三分之一。要是再涌进一批人,工地现场就成露天营地了。”
对面的民政局长却扬了扬眉毛,语气轻快得像在算一笔划算的买卖:“来就来吧。新城缺泥瓦匠、缺搬运工、缺码头苦力,本地壮丁不够,正好让他们顶上。只要治安局盯紧点,别让小偷小摸闹起来,这批人就是免费的劳动力。”
治安局长把警帽往后推,露出被汗水浸湿的额角:“人手我可以调,但得先划片安置。把难民营设在工地旁,白天做工,晚上集中管理,省得四散惹事。”
教育局长把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尖在桌面轻点:“还得开夜校。先教官话,再教工地安全,十几年后就是新汉民。咱们不亏。”
沈怀舟沉默片刻,终于把指尖从“仍在增加”那行字上移开,声音像海风一样刮过桌面:“那就这么办——建设局连夜加开夜班,民政负责登记分派,治安设卡巡逻,教育局把教材搬去工地。难民不是洪水,是水泥,只要搅拌得当,就能砌进新城的墙里。”
会议厅里闷热依旧,窗子半掩,海风带着潮气卷进来,却吹不散众人心头的焦躁。
治安局长率先起身,双手撑在案上,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满屋的嘈杂:“诸位,别光想着人手和工程。抓来的那批人里,已有两拨在营地里动手——一边是旧占城口音,一边又自称暹罗遗民。夜里为一口饭都能拔刀,再这样下去,工地没开工,先闹出人命。”
民政局长皱着眉,把手中折扇轻敲桌面:“那就按汉国律条办。斗殴、偷窃、私藏兵刃,一概依律惩处。想走的,发干粮放行;想留的,先签契约,再进营房。规矩立起来,自然没人敢乱。”
话音未落,建设局长也开口,语气里带着隐隐担忧:“律条可以镇人,却防不住外头。土着最近活动频繁,夜里已有暗哨在林子里发现削尖的竹桩。若他们混在难民里潜进来,一把火就能把我们堆在岸边的木料全烧光。”
治安局长点头,声音干脆:“那就再划一道卡。所有营地夜间封栅,巡逻队增一倍,火把照到林子边。敢靠近工地的,先鸣锣示警,再射箭驱离。土着若真敢动手,按律同罪。”
短暂的沉默后,省长沈怀舟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难民是劳力,也是火药。律条要严,安置要快,栅栏要牢。今夜起,营地实行连坐——一棚出事,全棚停工受审。土着敢越界,箭矢无眼。诸位各守本职,三日之内,我要看到营地安稳,工地照常。”
治安局长先起身,语气透着焦躁:“昨夜又有三处乡镇报急——山林里那些土着残部,趁着难民潮混进营地外围,割了绳索、烧了草棚。再让他们这样零敲碎打,新城墙还没垒起来,人心就先垮了。”
建设局长皱眉补充:“砖窑、木场都在山边,人手一散开,他们放把火就能让我们停工半个月。”
民政局长望向主位,声音压低:“能不能请陆军再进山搜一次?彻底清剿,总比天天提心吊胆强。”
沈怀舟却缓缓摇头,目光扫过众人:“海军眼下要护航道、守港口,分不出一条舢板。陆军正在北面清剿,一时也抽不开身。”
治安局长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干脆:“那就按章程办。把山林划片,各片设哨,民兵昼夜轮值。抓住的土着,先按汉律审——伤人、纵火者,就地正法;其余发配苦役,修城墙赎罪。他们若还不服,就让历史的长河替我们埋单。”
话音落下,厅中短暂沉默,只余窗外海风穿堂,吹得案上纸张哗啦作响。众人互相望了一眼,最终缓缓点头——那沉默里,既有对刀兵的无奈,也有一份决绝的铁血。
天还未亮,海平面先泛起一道灰白的冷光。
风从东南方吹来,带着潮腥与硝烟的混合味道。一艘艘小船像被巨浪推散的落叶,在暗涌里颠簸:有的桅杆折断,只剩半截破帆仍在鼓动;有的船舷被火烤得焦黑,桨叶残缺,却仍固执地向前划。船底不时传来沉闷的撞击声——那是暗礁,或是漂浮的断桅,把木板撞得嘎吱作响。
船头的人影佝偻,手紧握着任何可以充当桨的东西:半截竹篙、裂开的门板,甚至绑在一起的几根船骨。他们的手指被海水泡得发白,指甲缝里嵌着盐霜与血痂,却不敢停下。每一次浪头盖过船舷,便有人被卷入深绿的海水中,随即又被同伴用绳索或衣带拼命拉回——活下去的执念,比海浪更沉重。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沙滩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一片狭长的银灰色月牙,被椰林与礁石半掩。船队像被同一根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调转方向,破桨击水,发出杂乱的哗哗声。船底摩擦沙粒的刹那,所有人几乎同时发出嘶哑的欢呼,随即又死死咬住嘴唇——声音太大会引来追兵,也会招来饥饿的野兽。
他们跌跌撞撞跳下船,膝盖陷进温热的沙里。有人跪倒,额头抵着潮湿的沙粒,大口喘息;有人踉跄奔向椰林,用弯刀劈下青涩的椰子,急不可耐地吮吸带着铁锈味的甜汁。女人们解开背上的布包,里面是早已发硬的饭团和几件浸透盐水的衣衫;她们把饭团掰成小块,先塞进孩子嘴里,再自己舔净指缝里的碎屑。男人们则把船拖上沙滩,用匕首斩断绳索,把能拆下的木板、帆布、铁钉统统塞进破包袱——这些将是他们在陌生山林里的第一笔“资本”。
潮水退去,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被巨兽啃噬过的痕迹。椰林深处传来鸟雀的噪鸣,仿佛在提醒后来者: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也有它的獠牙。但没有人回头。他们把破船推得更远,直到船底与沙粒摩擦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然后转身,沿着被露水打湿的小径,钻进幽暗的山林。树叶在头顶交错成穹顶,漏下的光斑像碎金,也像随时会熄灭的火星。他们的背影很快就被藤蔓与雾气吞没,只留下沙滩上一排排被风慢慢抚平的脚印,以及几艘倾斜在沙里的空船——像被潮水遗忘的墓碑,又像对新世界无声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