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夷州港,潮水像一条温顺的绸带,轻轻托着十几艘远洋风帆商船缓缓滑入湾口。褐帆鼓胀,桅杆林立,船影在金色阳光下被拉得修长,仿佛一整列移动的城墙。最前头的商船悬挂着崭新的褐底金龙旗,旗面被海风撑得饱满,远远望去,像给港口点燃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码头上早已排起了长队。搬运工们赤着上身,脖子上搭着汗巾,手里攥着粗麻绳,眼睛却齐刷刷盯着船队,像一群等着开闸的潮水。年轻的学徒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生怕漏看一眼那些用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神秘木箱。老成些的工头则把双手背在身后,嘴里叼着草茎,目光里闪着压不住的兴奋——他们知道,箱子里装的是能使风帆时代翻篇的宝贝:蒸汽船工厂的一整套设备。
张志远站在栈桥最前端,藏青官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抬手遮在眉前,眯眼望着船队,嘴角扬得几乎合不拢。身旁的省府官员们围成半圈,有的抱着公文夹,有的攥着礼帽,全都伸长了脖子。
“诸位,瞧见最前头那艘没有?”张志远的声音被风撕得忽高忽低,却掩不住雀跃,“那是整套蒸汽机座!连烟囱、锅炉、铆钉,全按图纸打包,比咱们自己拆还细致!”
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凑近半步,压低嗓音:“省长大人,听说这回还来了不少技术师傅?”
“可不是!”张志远用力点头,手指在空中比划,“铆工、钳工、锅炉匠,还有专门调校汽阀的老把式——全是宝贝!咱们夷州港,从此也能响汽笛、冒黑烟,再不用看季风脸色!”
说话间,领头的商船已靠上栈桥。船舷放下跳板,厚木箱在滑轮与号子声里稳稳落地。木箱外壁贴着醒目的“蒸汽机”字样,墨迹未干。搬运工人一拥而上,粗粝的手掌抚过箱角,像抚摸稀世珍宝。
张志远快步迎向跳板,海风把他的发梢吹得凌乱。他回头朝官员们扬声:“今晚在码头上摆长桌酒!让师傅们先喝一口夷州的烧刀子,再听他们讲锅炉怎么生火!”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浪头拍岸,汽笛未响,却已先有了蒸汽时代的喧嚣。
褐帆缓缓贴近栈桥,缆绳抛落,铁锚“咚”一声扎进水底。刹那间,整个港口像被点燃了——
搬运工的号子、工人的口哨、孩子们的尖叫汇成一股热浪,卷过木栈桥,卷过吊臂,卷过每一张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起重机巨大的铁臂嘎吱作响,钢索绷紧,第一口木箱被稳稳吊起,悬在半空像一枚迟到的勋章。人群爆发出的掌声盖过了潮声,连海鸥都被惊得掠空而起。
张志远站在栈桥中央,海风把他的官袍下摆吹得猎猎作响。他一把拽过身边跑动的书记官,声音被欢呼撕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立刻——立刻去开箱检查!哪怕一颗铆钉有锈,也要给我记下来,换新的!设备要是掉一块漆,我拿你是问!”
书记官被吼得耳朵发红,连连点头,转身就冲向吊臂下方,袖口卷得老高,嘴里还不停招呼工人:“稳!稳!先落地,再拆封,轻拿轻放!”
张志远又一把抓住后勤管事,几乎贴到对方鼻尖:“住宿!先带师傅们去洗尘,热水、软床、热饭一样不能少!谁要是让师傅们夜里听见老鼠叫,明天自己卷铺盖走人!”
管事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省长大人放心,早就把最好的客栈包下来了,连蚊帐都是新的!”
话音未落,张志远又转身,一把揪住刚气喘吁吁跑来的教育局局长的袖子,目光灼灼:“你——挑人!把各校最机灵、最肯吃苦的崽子都给我点出来!毕业不用等,直接进蒸汽船厂!告诉他们,学好了,将来开船的是自己;学好,回家种地也是光荣!名单明天早上放我桌上!”
教育局长被晃得差点站不稳,连连应声:“明白!明白!今晚就发通知,各校连夜选拔!”
港口上空,起重机再次轰鸣,第二口木箱稳稳落地。人群又一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像要把整个海湾掀翻。张志远站在浪潮般的声浪中央,望着被夕阳镀金的铁箱,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刻,汽笛尚未拉响,蒸汽尚未升腾,但所有人都听见了时代齿轮开始转动的轰鸣。
港口的晨雾还未散尽,大明商人们站在栈桥边,身上绫罗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们原本只是循着旧例,把丝绸、茶叶、瓷器卸在夷州码头,再换回南洋的香料与西洋的玻璃。可今天,他们却被眼前一幕震得忘了寒暄。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码头尽头那座高耸的烟囱。黑烟像一条粗大的乌龙,从铁管里盘旋而出,直插灰白天空。烟柱在晨风里扭动,时而散开,时而聚拢,仿佛一条活物正用尾巴搅动云团。大明商人们仰头望去,只觉得喉咙发紧——他们见过灶火、见过烽火,却从未见过如此笔直而汹涌的黑柱,像把天捅了个窟窿。
紧接着,一阵低沉的轰鸣从地面传来。商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黑漆漆的铁轨蜿蜒穿过仓库,尽头停着一辆庞然大物:铜管、铁轮、铆钉、铆钉……它通体黝黑,却闪着冷冽的光。随着一声汽笛长啸,铁轮开始转动,连杆起伏,蒸汽从车顶喷薄而出,像巨兽的鼻息。铁轨震动,碎石迸溅,整辆机车竟拖着一长列木箱缓缓前行。商人们下意识后退半步,只觉得脚下木板也跟着颤抖。有人低声嘀咕:“这铁兽不吃草,不饮血,竟能日行千里?”
他们再望向码头中央,只见那群褐衣汉国人正围着刚卸下的木箱欢呼。木箱上贴着“蒸汽机座”四个墨字,在晨雾里显得格外刺眼。大明商人们面面相觑——他们见过水车、见过风车,却从未见过“机座”二字与铁管、铆钉连在一起。有人伸手摸了摸箱壁,指尖立刻沾上一层油腻与冰凉,像摸到一块刚出炉的铁砚。
“能让汉国人如此癫狂,想必不是凡物。”一位年长商人捻着胡须,目光里满是惊疑,“莫非是炼铁成妖,能驭水火?”
年轻些的商贾则瞪大了眼,望着那黑烟、那铁兽、那欢呼的人群,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他们想起自己带来的丝绸与茶叶,想起故乡的骡马与纤夫,忽然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仿佛自己一脚跨过了无形的门槛,从旧世界的晨曦踏进了新世界的黄昏。
“这夷州港,怕是要变天喽。”有人喃喃。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汽笛长鸣,铁轮碾过铁轨,溅起的火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大明商人们站在火花与黑烟之间,只觉得脚下的木板、身后的桅杆、头顶的天空,都在这一刻悄悄换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