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灿没有呵斥,也没有点头。他只是静静听着,目光穿过众人,落在窗外被烈日烤得发白的屋脊。心里却像翻起一锅滚油——想当年大明兵甲数十万,旌旗蔽野,如今一省之地,连这八千也被层层克扣、老弱充数,真正可战者能过半否?皇亲国戚的庄园依旧稻浪翻滚,他却动不得;京师的诏令措辞如铁,他只能领兵。贼是寇,也是民;围剿是功,也是罪。
校尉们还在絮絮说着“粮械未备”“守城为上”,声音越来越低,像潮水慢慢退去。熊文灿抬了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屋内顿时寂然。他没有再劝,也没有再驳,只是疲惫地挥了挥袖:“诸君且回。本督自当具折上奏,请陛下明察。”
众人如蒙大赦,抱拳寒噤几句,甲叶哗啦作响,鱼贯退出。门扇阖上的一瞬,阳光被切成两段,一段落在地上,一段落在熊文灿低垂的肩头。他独自站在空阔的签押房内,指尖抚过案上那道朱印敕令,像抚过一道滚烫的烙铁。窗外蝉声忽然拔高,聒噪得令人心慌。他抬眼望向北方——那里有紫禁城的飞檐,也有再也回不去的盛世——眼底浮起一层黯然的雾。
空阔的大堂里,斜阳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拖出一条条细长的光痕,像裂开的旧伤。熊文灿背着手,来回踱步,靴跟踏在青砖上,发出钝而沉的回响。每走一步,他的影子便被拉得老长,又骤然缩短,仿佛连光线都不肯给他片刻安稳。
“安宁……”他低低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在梁间回旋,带着潮气般的苦涩。
“要安宁,先得让百姓回到田里;要让百姓回到田里,就得让他们看见活路——”
话到一半,他忽然收住脚步,抬头望向屋脊那方灰蒙蒙的天,像要看穿层层屋瓦,一直望到千里外的田野。可映入眼帘的,只有尘埃在光柱里缓缓翻滚,像无声的叹息。
他想起那批从汉国换来的粮食——沉甸甸的麻袋在码头上堆成小山,米香混着海腥扑面而来。他亲自押船,亲自点验,亲自签押,只为让每一粒米都能落到饥民手里。可船一靠岸,粮袋便像被无形的手一层层剥去:王府的车马、卫所的兵丁、官吏的家丁……人人伸手,层层盘剥。最终,分到饥民手里的,只够熬粥吊命,连一顿饱饭都撑不起。他派人暗查,查到最后,只查到封条上那枚朱红的王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再无法追问。
“扣得干净啊……”他喃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层层盘剥,连糠都不剩。”
他忽然抬手,一拳砸在旁边的柱子上。沉闷的响声回荡,却无人应答。指节瞬间青紫,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盯着那一点瘀青,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握住的证据。
大堂里静得可怕。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又归于沉寂。熊文灿重新迈开步子,这一次,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
“没有粮,灾民就不会散;灾民不散,田就荒;田一荒,来年更无粮……”
他像在背诵一段绕口令,又像在推演一道无解的算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唇形在动,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光影渐渐西斜,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贴在墙上,像一道孤独的裂缝。裂缝里,他仿佛看见千里之外的田野:干裂的泥土张着口,瘦弱的秧苗在风中摇晃,像随时会折断的骨头。又仿佛看见那些灾民,拖家带口,衣衫褴褛,眼里燃着饥饿的火,一步一步,走向他无法阻挡的深渊。
“我能做什么?”
他停下脚步,仰头长叹。声音在空荡的大堂里回荡,像一声无人应答的质问。
“我能做什么……”
尾音渐渐消散,只剩斜阳冷冷地照在他疲惫的脸上,照在他紧握又松开、松开又紧握的拳头上。
大堂空阔,只余烛影摇红。熊文灿独留案前,将那方端砚推至烛旁,墨条轻转,浓黑便在清水里晕开,像极了他心里化不开的忧色。他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却在第一行顿了片刻——纸上“臣熊文灿顿首再拜”八字,竟比城外战鼓更沉重。
“……闽地旱涝相继,田畴龟裂,村烟几绝。今岁夏税甫定,秋粮又催,农户十室九空,流亡日众。若仅以蠲免旧欠为恩,恐难挽颓势;必得陛下允臣三事,方可转危为安。”
他写到此处,笔尖微颤,墨汁在宣纸上渗出一粒小圆点,仿佛一粒未落的泪。窗外蝉声撕拉,他恍若未闻,继续落笔:
“其一,请准福建全境,今岁起两年之内,一应田赋丁银一概停征;其二,请拨赈粮,以济饥口,使耕者得归垄亩;其三,请敕户部与海关,许臣以闽省关税为抵,向汉国续籴米谷,专充春播籽种,秋成之后,以新谷偿之,不耗公帑。”
写到“汉国”二字,他忽地抬眼,望向案边那柄收起的西洋单筒镜——那是去年从汉国商人手中换得的,镜片里曾映出过对方码头上成排的粮包。熊文灿心里一阵翻涌:若再能挤出一笔余银,便可再购一批谷种与口粮,先稳住闽南几处重灾区,再徐徐图恢复。可这一切,都得皇帝朱笔一点,否则海关不敢放行,户部不会拨款,地方粮仓亦不敢擅动。
他搁笔,吹干墨迹,指腹轻抚纸面,像抚平一道裂开的田垄。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那影子也在低声祈求:
“陛下,闽地已如漏舟,若再迟疑,浪头便至舷边。臣不求全胜,只求两年喘息,使田有耕夫,仓有新谷,民心稍定,而后言战。”
信笺折起,蜡封落下,朱印按在封口处,像按在伤口上。熊文灿长吐一口气,仿佛把整座泉州城的叹息也一并封进信封。他抬眼望向堂外昏黄的晚霞,心里却亮起一点微光——只要旨意一到,汉国的粮船便可趁季风北上;只要粮船入港,田埂上便会重新长出青苗。那时的蝉声,也许就不再是催命的鼓点,而是丰收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