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泰晤士河像一面被擦亮了的铜镜,把四艘巨舰的倒影拉得老长。岸堤上,平日里只在舞会、斗鸡场或议会走廊里出现的贵族们,此刻却挤成了一片锦缎与羽饰的海洋。他们戴着卷檐海狸帽,披着猩红或孔雀蓝的斗篷,金线穗子在风里一晃一晃;象牙手杖、玳瑁望远镜、镶宝石的嗅盐瓶齐刷刷地指向河心,活像一支临时拼凑的检阅队。
“上帝保佑……这船身竟像一堵城墙!”
一位白发老勋爵把单片镜夹在鼻梁上,镜框因手指颤抖而轻轻碰击颧骨。他年轻时随舰队去过加的斯,自认见过世面,可此刻镜片后的瞳孔却缩得比针尖还小——那船舷的高度几乎与岸堤齐平,橡木板被漆成深青,接缝处填着雪白的腻子,在日光下像一道道闪电劈开海浪。
“千吨?不,绝不止千吨。”
旁边穿织金马甲的年轻伯爵喃喃出声。他刚从地中海回来,自家的新式商船已算庞然大物,可在这条巨舰面前,竟像小艇偎着鲸鱼。他伸出手臂,用拇指与食指比出一个夸张的跨度:“看吃水线——龙骨没入河面至少五六米!若按每尺排水量算,两千吨恐怕只少不多。”
人群里立刻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两千吨!”
这数字像石子砸进水面,激起层层涟漪。贵妇们忘了矜持,扇子掩在唇边,却掩不住眼里的光;年轻的侍从们踮着脚,鼻尖几乎抵到前排贵族的肩章。有人用象牙望远镜细细端详,看见船尾楼雕着蟠龙,龙鳞用金箔贴出,每一片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而冷冽的光;再往下看,炮窗紧闭,铜盖被擦得能照出岸堤上的礼帽与鬓发。
“诸位可曾注意那桅杆?”
一位曾在海军部任职的子爵抬起手杖,指向主桅顶端。三层帆桁此刻虽已收拢,却仍像巨人的骨架横亘天空。“三层横帆,再加顶帆与斜桁——这等帆面展开时,怕是能把整条泰晤士河的风都兜进去。”
他顿了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诸位,这不是船,是一座会浮动的城堡,一座能自己张帆远行的宝库!”
议论声愈发嘈杂,像潮水拍岸。
“若把这样的船装满香料,一舱便抵我们半年的庄园收入。”
“若是瓷器,只怕伦敦塔的地窖都堆不下!”
“听说东方人把丝绸卷得像麦秆一样细,一船就能织出半个宫廷的帷幕!”
年长的勋爵放下望远镜,长叹一声,声音里却带着掩不住的灼热:“我们曾以为大海尽头只有风暴与礁石,如今才知,风暴尽头竟藏着这样的巨兽。倘若英格兰也能造出此等体量……”
他没再说下去,但所有人心底都浮现同一幅画面:泰晤士河口,桅杆如林,巨舰列阵,而他们的纹章旗在最高的横桁上猎猎作响。
河风掠过,带来巨舰船板特有的松脂与桐油味。贵族们不自觉地整理起自己的领巾与袖口,仿佛下一刻就要登上那条浮动的宫殿。两千吨的阴影投在河面,也投在他们心里,像一道崭新的刻度,把“大”与“更大”的界限,从此改写。
“诸位,打听清楚了!”
一位刚挤到前头的年轻伯爵举起银柄手杖,像宣读战报似地高声宣布。人群立刻围成半月,羽饰与折扇齐刷刷转向他。
“船队的总管姓林,名远舟——听说是从东方一个唤作‘汉国’的地方来。”
“汉国?”几位老勋爵同时皱眉,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国名。
“正是。”年轻伯爵压低嗓音,却掩不住兴奋,“他们在遥远的大洋洲、东南亚,甚至马六甲海峡都有港口和要塞。据说其疆域之广,比我们整个神圣罗马帝国还要大上一圈。”
“上帝保佑!”一位花白鬓角的侯爵夫人用折扇遮住半张脸,眼睛却亮得像烛火,“马可波罗笔下遍地黄金的东方,竟真有其事!”
“更惊人的是吨位。”旁边一位曾在海军部供职的子爵插话,他用手指比出两米长的距离,“吃水线到这里——粗算排水量接近两千吨。诸位想想,我们最大的商船也不过千吨出头,他们的船竟整整翻了一倍。”
议论声顿时沸腾。
“两千吨?那得装多少箱瓷器!”
“我听搬运工说,船舱里码着整垛的丝绸卷,展开能把海德公园铺满。”
“还有香料——肉桂、丁香、豆蔻,都是用麻袋装的,一袋就顶我们庄园半年的收入。”
一位穿深蓝长外套的绅士举起刚买到的手绘船图,指着侧舷炮窗:“你们看,这双层甲板下原本装的是十二门铜炮,如今炮位空着,全改作货舱。若不是东方富庶到无需担心海盗,谁敢这样大胆?”
“他们到底带来了什么?”人群里冒出一个急切的声音。
“清单已经悄悄流传出来。”年轻伯爵展开一张羊皮纸,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上等景德镇青花五万件,每箱四十件;生丝三百吨,卷得像麦秆一样细;肉桂一百二十吨,胡椒八十吨;还有整块的黑檀木、象牙、犀角……”
每报出一个数字,人群就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仿佛亲眼目睹金山银山在甲板上闪光。
“诸位别忘了,”一位年长的勋爵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岁月磨出的睿智,“当年葡萄牙人把第一船中国瓷器运到里斯本,一只盘子就抵得上一户市民的年薪。如今整船整船地送到伦敦,价格即便折半,也足够让王室金库唱起圣歌。”
河风掠过,带来一缕淡淡的檀香与胡椒混合的气味,像是给那些数字添上了真实的重量。贵妇们不自觉地掩住口鼻,却又舍不得退后一步;绅士们攥紧手杖,仿佛下一刻就要登上那艘浮动的宝库。
“若王室肯出面,与之订下独占契约……”
“伦敦的商人公会怕是要连夜张灯结彩。”
议论声里,两千吨的巨影静静泊在码头,船舷高耸,像一座沉默的金山,任泰晤士河的潮水拍打,却始终不动声色。贵族们的惊叹与渴望,则在它的阴影里越聚越浓,仿佛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能触到马可波罗笔下那个真正的“黄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