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汉宫的长廊像一条金色的河,午后的阳光从高窗泻下,照得拼花地板晃出琥珀色的光斑。穹顶藻井描着天青色藤蔓与金叶,每走一步,都有细碎的回声在拱顶间旋绕。廊柱间陈列着半身古像与珐琅花瓶,空气里混着蜂蜡、玫瑰露和刚烤好的白面包香。远处的大厅更盛:水晶吊灯像凝固的瀑布,从鎏金链上垂落;波斯织毯一路铺到王座之下,图案繁复得让目光几乎拔不出来;银烛台与孔雀石酒樽错落其间,映得壁炉里的火焰都黯然失色。
此刻,大厅里裙裾旋转。贵妇们撑着象牙扇,在乐师的大键琴声里嬉笑,裙边的威尼斯花边像浪一样起伏;年轻的骑士们捧着缀满宝石的高脚杯,玫瑰色的葡萄酒映得他们的笑更加张扬。然而这一切都仿佛只是背景——四道急促的脚步声踏破了这份奢靡。为首的高个贵族披风未系,绣着金线的貂皮翻飞;他的同伴们同样面色紧绷,额角沁着汗,一路穿过敞开的鎏金门扇。他们甚至没顾得上向擦肩而过的女宾欠身,只低声喝令侍童让路。
“陛下在哪?”
高个贵族一把扣住值守侍卫的肩甲,声音压得极低,却透出掩不住的焦躁。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微微躬身,连忙朝大厅深处一指:“在王座——”
顺着那条由金线与深红锦缎铺就的走道望去,查理一世正慵懒地半倚在王座里。宝座以黑檀为骨,扶手雕成张口的雄狮,狮眼嵌着祖母绿;座背铺着紫色天鹅绒,金线绣出王徽与蓟花。国王本人却显得格外闲适:他身着雪白缎面衬衣,袖口与领口缀着细密的威尼斯蕾丝;一条绯红天鹅绒马裤裹住长腿,膝弯处的金质马刺闪着冷光。
名侍女半跪在他身侧,用银叉叉起一片浸了蜂蜜的蜜桃,轻轻递到他唇边;另一名侍女则捧着鎏金高脚杯,杯中勃艮第酒映得国王修长的指骨泛出微红。他微微仰头,下颌的弧线在烛光下显得过分优雅,唇角噙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仿佛整个王国的喧嚣都止于他指尖那一点酒光。
高个贵族的脚步更快了,披风在身后扬起,像一面急于冲破静水的帆。镶金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次第洞开,悠扬的小提琴声与女子的轻笑被甩在身后,只剩地板的金色回声一路向前——他们必须在国王放下那只酒杯之前,把消息带到。
白金汉宫最深处的觐见厅,穹顶高得几乎要吞掉回声。午后阳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拼花地板上,碎成一块块宝石般的亮斑。壁炉里橡木烧得噼啪作响,热气把雪松与玫瑰水的香调烘得更浓。查理一世斜倚在宝座里——那是一张用整棵橡木雕成、覆着紫天鹅绒的御座,扶手尽头镶着咆哮的金狮——左手托腮,右手由一名侍女用银叉喂着浸了蜂蜜的蜜桃。另一名侍女半跪在他脚边,把盛着勃艮第的高脚杯举到恰到好处的高度,让国王只需微微低头便能啜饮。
四名贵族被侍卫引了进来,披风上还沾着泰晤士河的湿雾。他们踏过波斯地毯时,脚步压得绒毛一沉一浮,像掠过水面的影子。
“陛下。”为首的高个贵族单膝点地,声音却比膝盖更早落地,“船税、磅税、吨税——今年的征额,恐怕……”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分也未能入库。”
查理一世的手在半空停住,银叉尖端的蜜汁滴落,在紫绒上晕出暗色圆斑。厅角乐师的大键琴恰在此刻滑出一个错音,随即戛然而止。
“一分也没有?”国王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面下的暗流。
另一名年长贵族趋前半步,低声补充:“伦敦的商人公会已公开在交易所张贴告示,号召所有货主拒缴船税;内陆各郡的乡绅——以汉普顿为首——更是把拒税状递到了财政法庭。”他抬眼窥视国王脸色,声音愈发干涩,“他们说,和平时期向全国征船税,违背了《大宪章》……”
查理一世缓缓坐直,侍女们识趣地退后两步。炉火的光映在他苍白的面孔上,投下一道锐利的鼻梁阴影。“《大宪章》?”他轻笑一声,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朕的舰队需要龙骨,朕的士兵需要火药。若议会不肯给,朕只能自己拿。”
第三名贵族硬着头皮呈上一卷羊皮纸:“这是各港口的汇总:自把船税扩至全国后,年实收仅十万镑,尚不足预算半数;今岁更糟,至今只收得两成。商人们已结成‘拒税同盟’,公开宣称——”他吞咽了一下,“宣称陛下的征税令状非法。”
厅内一时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国王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击,每一下都像敲在贵族们绷紧的神经上。
“非法?”查理一世忽然起身,紫天鹅绒斗篷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他踱步到巨大的壁炉前,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高高的穹顶上,像一头展开翅膀的鹰。“那就告诉他们,拒缴者按‘强迫借贷’论处;再拒,便以藐视王权罪下狱。朕记得,伦敦塔还有不少空牢房。”
最末一位年轻贵族忍不住开口:“陛下,如今群情汹涌,连市集里的织工都在传唱‘汉普顿之歌’。若再加压,只怕——”
“只怕?”国王霍然回身,目光冷得像窗外泰晤士河的寒雾,“只怕什么?怕他们像1629年那样包围白厅?还是怕他们再提一次《权利请愿书》?”他抬手,指尖几乎点到年轻贵族的鼻尖,“记住,王冠不是靠请愿书铸成,而是靠舰炮与法令。”
四名贵族垂首,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领口。高个贵族低声道:“臣等……即刻传令各郡治安官,强制执行。”
查理一世重新坐回宝座,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围拢,继续奉上酒与蜜桃。炉火噼啪,烛影摇红。国王的声音在幽深的厅里回荡,像最后的判决:
“告诉那些商人——船税、吨税、磅税,一分也不能少。朕的海军,缺不得一块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