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阁最高层的望窗被炮火震得嗡嗡作响。德川家光双手死死扣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缝间渗出的汗珠顺着木纹滑落。透过硝烟,他看见外郭的夯土墙在实心弹的连番撞击下像受潮的纸一样层层剥落,砖石、木栅、竹枪连同守兵一起被掀上半空,再重重摔进壕沟。残存的倭国士兵从缺口蜂拥而出,盔甲歪斜,脸上写满惊恐,仿佛身后不是城墙,而是地狱裂开的口子。
“第一道防线……就这么没了?”家光的嗓音干涩,像被烟火呛过。他转身,目光扫过屋内跪成一排的家臣,眼底翻涌着恐惧与焦躁。那些平日里昂首挺胸的武士,此刻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过重。
“再让他们轰下去,第二道墙也撑不过今日。”家光咬着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江户若破,你们觉得那些观望的藩国大名会怎么做?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扑上来撕咬!”
他猛地推开案几上的竹简,地图哗啦一声展开,江户城被炭笔圈出猩红的轮廓。“我不信汉国人只是为了几条人命就兴师动众。”他指着城外灰蓝色的战线,“他们要的是颜面、是赔偿、是让我们低头!好,我给他们!”
家光抬头,目光在家臣间逡巡,最后停在年长的老臣身上。“你,即刻出城。”他的声音因急促而微微发颤,“带上我的印信、带上黄金、带上所有能带走的诚意。告诉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屈辱与恐惧一并咽下,“告诉汉国主将,我愿意赔偿损失,愿意交出扣押商人的祸首,愿意写下永不滋事的誓书。只要他们停火,条件可以谈!”
老臣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家光没有让他起身,只是继续急促地吩咐:“换便装,走暗门,避开溃兵。若汉国不愿接见,就跪到他们肯听为止!”
屋外,第二道城墙的鼓声仍在敲响,却掩不住远处炮火的轰鸣。家光站在窗前,看着自己的家臣匆匆披上粗布外袍,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他攥紧窗棂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江户不能亡在我手里。”他低声自语,声音被下一声炮响撕得支离破碎。
城中街巷弥漫着焦木与血腥味。
坍塌的城门洞外,轻足们三三两两蜷在墙角,竹枪横在脚边,枪尖折断,竹片如裂开的骨。他们眼中布满血丝,瞳孔里倒映的不再是斗志,而是方才那一声声炮响掀起的火浪。有人抱着膝盖发抖,嘴里机械地念着听不懂的祷词;有人把头盔扣在脸上,仿佛只要看不见,死亡就找不到自己。石板路上溅着未干的血迹,脚步踏上去发出“咯吱”的黏腻声,像踩在碎裂的心上。
拐过一条窄巷,呻吟声骤然拔高。伤兵横七竖八躺在湿冷的泥水里,断臂的用仅剩的力气按住喷涌的血口,断腿的拖着半截身子向前爬,留下暗红的拖痕。一个年轻的轻足腹部被弹片撕开,肠子滑出,他双手捧着那团温热,哭喊着“母亲”,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剩喉咙里“咯咯”的气泡。旁边,年长的武士蹲在地上,铠甲歪斜,刀鞘空空,往日挺拔的背脊此刻弯得像折断的弓。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握刀劈浪、曾高举战旗,如今却止不住颤抖,指缝里塞满了砖屑和碎肉,却再也找不到可以砍杀的敌人。
再往前,坍塌的箭楼旁聚着七八名武士。他们围成一圈,却没人说话,只盯着地上那面被炸成两截的赤旗。旗上的金纹被烟熏得发黑,火焰舔过旗角,像嘲笑他们曾经的自信。为首的武士几次想伸手去抓旗杆,指尖却在半空僵住,最终无力垂下。他抬头望向远处仍在轰鸣的城墙,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半个“冲”字。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灰败与茫然——那不再是武士的脸,而是一个被噩梦惊醒却无路可逃的普通人。
家臣疾步穿过这条崩溃的走廊,靴底踏碎瓦砾,溅起的火星烫在皮肤上,他却感觉不到痛。几名护卫武士紧随其后,他们原本挺起的胸膛此刻也塌陷下来,刀柄被汗水浸得滑腻,却仍死死攥着,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哀嚎、前方传来的炮声,以及自己心跳的擂鼓。恐惧像无形的潮水,从城墙缺口灌进来,淹没了街巷,也淹没了所有曾经的骄傲。
拂晓的薄雾尚未散尽,城门内侧的巷道里已是一片呛人的硝烟。家臣缩在门洞阴影里,透过残破的垛口往外看——城外那片灰褐色的土地上,汉国步兵排成了三列横队,深蓝制服连成一条冷硬的线。他们手中的燧发枪已装上刺刀,枪口随着鼓点同时抬起、落下,每一次齐射都在城墙上炸出一团碎屑与血雾。铁弹撞击石面的脆响、木栅裂开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像一柄看不见的铁锤在反复敲击江户的脊梁。
家臣喉头滚动,掌心全是冷汗。他回头望了一眼仍在崩裂的城墙,又望向前方——若从正门出去,火光与烟雾中根本分不清敌我;他可不想刚踏出一步,就被当成守军射成蜂窝。于是他抬手,指向侧门:“走这边!”
几名护卫武士立刻跟上。他们推开侧门时,门轴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屈辱而哀鸣。门缝刚开,外头的景象便扑面而来:百米开外,汉军步兵的鼓声骤然一顿,三排枪口同时转向侧门——黑洞洞的膛口像一排冷酷的眼睛。家臣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擂鼓,他猛地接过身旁武士递来的白旗,粗糙的布面在风中抖得簌簌作响。
“举旗!”
他低声喝令,声音却止不住发颤。白旗被高高扬起,在硝烟与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对面的鼓声停了,枪声也停了,只剩硝烟缓缓飘散,像一场即将落下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