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阁最高层的窗棂被海风拍得啪啪作响,德川家光立在阴影里,手指死死抠住木栏,指节泛白。两天两夜未合眼的血丝爬满眼白,像裂开的蛛网。听到“汉国舰队已逼近”那一刻,他的耳膜里嗡的一声,仿佛远处炮声提前在颅骨里炸开。
“下午……下午就要交火?”
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带着颤抖的回音。他猛地转身,羽织下摆扫翻案上的烛台,蜡泪溅在榻榻米上,烫出焦黑的疤。膝前跪着的大名额头贴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响动触怒这位已近癫狂的主君。
“说!”德川家光一脚踢在对方肩甲,铁片发出脆响,“援兵呢?那些藩国的船队、足轻、铁炮队——都在哪儿!”
大名浑身一抖,声音抖得断续,却不敢抬头:“禀、禀大将军……北方藩国船队已南下,但逆风,最快也需三日。近处藩国已调来一万余战兵,昨夜已抵江户外围,与江户本城五百精锐、三千轻足会合,合计一万三千五百。若再征壮丁,可凑足两万……”
每报一个数字,德川家光的指节便收紧一分,木栏发出细微的裂声。两万——听上去庞大,可他知道,这些仓促集结的部队里,有铁甲的不足三成,多数人手里的还是竹枪、镰刀。对面是二十四磅重炮的舰列,是训练有素的风帆战列线,是能把港口瞬间夷平的火力。
“三日……”德川家光喃喃,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碎铁,“三日之后,江户还在不在?”
他踉跄两步,跌坐在案前,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映得那张原本威严的面孔扭曲如鬼。案上的短刀映出他充血的眼睛,像两团随时会爆的火球。众大名与武士跪伏一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板,无人敢与他对视——那目光里,恐惧与暴怒已混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疯狂。
天守阁最高层,烛火被穿堂风撕得东倒西歪。德川家光猛地转身,羽织下摆扫翻案几上的卷轴,声音像锈铁刮过铜镜:“那三百个汉国人——还活着几个?”
空气瞬间凝固。几名跪伏在旁的大名额头贴地,汗水顺着鼻梁滴到榻榻米上,砸出细小的暗痕。为首那人喉结滚动,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回大将军……如今仅余六十三人,余者皆殁于拷掠与饥寒。剩下的人亦气息奄奄,恐难再撑一日。”
话音未落,德川家光整个人像被雷击中,后退半步,脚后跟重重磕在木栏上。烛火猛地一抖,映得他瞳孔骤缩,眼白里血丝瞬间炸开。下一秒,他抄起案上青铜香炉狠狠掷出,香炉撞在柱上“当啷”巨响,火星四溅,香灰洒落如雪。他又抓起竹简、砚台、烛台,一股脑砸向跪伏的人群,咆哮声撕裂喉咙:
“废物!一群废物!我让你们留人质,不是让你们留尸体!”
瓷片碎裂,墨汁飞溅,跪伏者不敢抬头,额头磕得咚咚作响。德川家光胸膛剧烈起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声音却陡然压低,带着令人胆寒的颤抖:“六十三……六十三条命,就是六十三张挡箭牌!若再死一个,我就让你们陪葬!”
他踉跄两步,扑到案前,双手撑住桌面,指节抠进木纹,声音嘶哑得近乎哀求:“立刻!好酒、好肉、最好的医师!把苦牢给我换成干净的房间!谁敢再碰他们一根手指,我就剁谁的手!”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汗水顺着鬓角滑到下颚,滴在案上,与墨汁混成一片浑浊。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海雾中隐约可见汉国舰队的帆影,像一排冷白的獠牙。恐惧如潮水漫过胸口,他声音发颤,却强自镇定:“记住,他们是护身符,是江户最后的盾。盾破了,我们都得死。”
阁内鸦雀无声,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和烛芯爆裂的轻响。跪伏者颤抖着领命而去,脚步声杂乱,仿佛逃命的鼓点。德川家光站在原地,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单薄而扭曲,像一根即将被风暴折断的桅杆。
江户湾的晨雾尚未散尽,码头上已是一片忙乱的脚步声。最先动身的是那艘挂着圣乔治十字旗的英格兰商船。船长站在艉楼,用望远镜最后一次扫视海面——远处的帆影像一堵正在移动的钢墙。他啐了一口唾沫,回头朝水手吼道:“拔锚!立刻拔锚!再耽搁,连桅杆都要被那帮炮口当柴烧了!”铜钟急促敲响,船员们赤着脚奔跑,缆绳像逃命的蛇一样被甩上甲板。货舱里还堆着半舱生丝,船长却连封舱都顾不上,只把一箱金币塞进船长室,便下令升帆。红白十字旗在风中猎猎抖动,船头像一把尖刀劈开灰绿色的海水,匆匆滑出泊位。
紧接着,三色旗的法兰西商船也动了。船主是个留着卷曲小胡子的中年人,他一边用蹩脚的倭语催促码头苦力,一边用法语骂骂咧咧:“抵抗?让倭人拿竹枪去打二十四磅炮?——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亲自爬上桅杆,把最后一面法兰西鸢尾旗卷得紧紧的,仿佛怕旗帜也被炮声震碎。船舷边,几个葡萄牙水手正把尚未清点完的香料箱胡乱塞进底舱,嘴里嘟囔着:“要是在里斯本,我得让国王召集西班牙、荷兰再加教皇的舰队,才敢跟那道黑墙叫板。”
荷兰人的双桅快船动作最快。他们的船长是个瘦高个,平日里总是一副慢条斯理的商人模样,此刻却像换了个人。他站在舵轮旁,语速飞快地下达命令:“火炮全部退膛,火药桶封死,别让他们以为我们要掺和这场闹剧!”橙白蓝三色旗被迅速降下,换上朴素的商旗。船尾的小铜炮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仿佛怕它发出一点声响,就会招来横祸。临开船前,船长还不忘朝岸上拱拱手,用生硬的倭语大声“祝福”:“愿诸君武运昌隆——只是别指望我们留下来观礼。”
码头上,西班牙商船的船员们正把最后一桶橄榄油滚上甲板。船主是个红脸的加泰罗尼亚人,他一边擦汗,一边对身旁的意大利籍水手嘀咕:“在加的斯,我得先写信给马德里,再绕去维也纳找皇帝,最后还得去伦敦借几艘战列舰——这才勉强够格跟汉国人谈判。倭人?哈,他们的船在我眼里就是漂在海上的玩具盒!”
一艘艘船相继起锚,桅杆上的各国旗帜像受惊的鸟群,扑棱棱地掠过江户湾上空。船影交错,水波被搅得浑浊。岸边的倭国守卫目瞪口呆,却只能看着这些平日里彬彬有礼的“南蛮商人”争先恐后地逃离。最后一艘丹麦商船甚至来不及收起跳板,便扯着半卷的帆布冲出泊位,船尾激起的水花溅到石阶上,像一声嘲笑的回响。
海面上,各国的船队渐渐汇成一条杂色的长蛇,向南蜿蜒而去。船舷边,水手们回头望了一眼江户城,那座灰黑色的天守阁在晨雾中显得渺小而脆弱。有人举起望远镜,对着远处那堵正在逼近的钢铁帆墙啐了一口,低声道:“祝倭人好运——他们需要的不止是运气。”
风更急了,帆更鼓了。南下的船队像被鞭子驱赶的羊群,一路奔逃。江户港的喧嚣迅速冷却,只剩下空荡的泊位和尚未散尽的火药味,提醒着留在岸上的人:那些见惯了风浪的西洋人,早已用脚底做出了最诚实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