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像一口烧得通红的铁锅。汉国宽拓的黄土塬上,几百号人围在最后一节轨枕旁,粗布短褂被汗水浸得透湿,盐霜结在领口一道白边。风卷着沙粒,却盖不住铆钉枪“哒哒哒”的密集节奏——那声音像铁骑奔腾,又像急促的心跳。
“再抬一寸——好,稳住!”
指挥工老魏嗓子嘶哑,手里的小红旗却挥得猎猎生风。八名壮汉肩扛撬棍,齐声嘿哟,把最后一根十二米长的钢轨缓缓落槽。钢轨与轨枕撞出“当”的一声脆响,仿佛巨兽咬合了最后的齿关。
铆钉组的阿贵早已蹲在轨腰旁。他左手用火钳夹起烧得通红的铆钉——那铆钉刚从焦炭炉里夹出,像一粒熔化的太阳;右手抡圆了四磅大锤,一锤下去,火星四溅,铆钉头被锤成一朵怒放的铁花。旁边的小徒弟赶紧递上第二根,嘴里还数着:“二十三、二十四……最后一根!”
锤声未落,后面传来汽笛长鸣。一台黑漆漆的蒸汽机车喘着粗气爬上坡顶,水箱冒着白雾,像拖着一条云做的尾巴。平板上高高垛着崭新的鱼尾板、螺栓、枕木,还有两筐冰镇酸梅汤——那是后勤队特意从三十里外驿站拉来的犒劳。
“来了来了!最后一车料!”
司机老郑探出车窗,油污的脸上咧着白牙。他拉下制动,铁轮摩擦铁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正好停在离终点十步远的地方,仿佛也在等这一刻。
年轻的测绘员小姜摘下遮阳帽,帽檐里哗啦啦倒出一把汗。他踩着道砟跑过去,把经纬仪对准远方:“视线无遮挡!高程误差两毫米以内——合格!”
旁边记账的老徐把毛笔往耳后一夹,在账册上狠狠画了一个朱红的“√”,扯着嗓子喊道:“六百零七公里零二百一十四米——合龙!”
短暂的静默,像暴风雨前的屏息。
忽然,不知谁先嗷了一嗓子:“通了!”
紧接着,整个工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有人把安全帽抛向天空,有人把水壶里的凉水浇在同伴头上,还有人干脆躺在滚烫的钢轨旁,让后背贴住铁轨,感受那震颤的金属脉搏。
“老魏,抽一口!”
铆钉组的老李递过一支卷好的旱烟,烟叶里掺了薄荷叶。老魏接过来,凑着老李的烟锅对火,狠狠吸一口,呛得眼泪直流,却笑得像个孩子:“六百里铁道啊……老子这辈子值了!”
技术员小程更疯,他把图纸卷成喇叭,跳到平板车上,冲着人群大喊:“今晚洛阳站食堂——红烧肉管够!江总领特批,一人再加二两烧刀子!”
人群里顿时炸开锅,口哨声、拍巴掌声、笑骂声混成一片。几个年纪轻的后生把阿贵高高抛起,阿贵的火钳还在空中划出一道红弧,像放了一朵铁花炮。
远处,信号旗刷刷扬起。
老郑拉响汽笛,汽缸喷出的白雾被夕阳染成橘红。机车拖着空平板缓缓后退,车轮与钢轨的撞击声此刻竟像庆典的鼓点——
咚——咚——咚——
每一声都在宣告:
洛阳对外的第一期铁路已经完成了。
“——都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人群正闹得沸反盈天,施工队队长赵大锤拎着褪了色的蓝布褂子,风一样卷到轨枕中间。他四十出头,脸晒得跟铜锣一个色,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铁轨上当当作响。
赵大锤把卷成喇叭的图纸往下一压,人群立刻安静,只剩远处蒸汽机车的余汽还在“嗤嗤”泄压。
“弟兄们!”他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夕阳里闪光,“我知道大伙儿都想放炮仗,可我得先泼半瓢凉水——咱们今天铆上的,只是‘一’期的一半!铁道部的命令写得清清楚楚:双轨并行,一来一回,这才是完活儿!”
人群里立马响起一阵“嗐——”的拖长叹息,像被戳破的气囊。
赵大锤却话锋一转,把图纸往肩上一扛,笑得更大声:“可也别耷拉脑袋!单轨通了就是胜利!为啥?——”
他回身一指身后笔直的钢龙,“有了这条现成的脊梁骨,另一条就省事多了!枕木不用再测弯度,道砟不用再算标高,连龙门吊都能顺着这条轨道直接滑过去!兄弟们,这叫‘一轨在手,双轨我有’!”
“队长,那得省多少工?”一个满脸煤灰的青年扯着嗓子问。
“省?至少省三成!”赵大锤伸出三根粗手指,“原先估摸着还得仨月,照现在这架势,一个半月就能让它肩并肩跑火车!到时候——”
他忽然收声,故意吊胃口似的环视众人。工棚背后,食堂大师傅老宋正抡着大勺,铁锅“当啷”一声巨响,一股红烧肉的酱香顺风飘过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到时候——”赵大锤猛地一拍大腿,笑得像偷到灯油的耗子,“咱们今晚先把肚子填满!江总领特批:红烧肉管够!烧刀子一人二两!吃饱了,明儿个卯时三刻,咱们接着干第二条!谁怂谁是狗熊!”
“嗷——!”
人群瞬间炸锅。铁锤、撬棍、安全帽齐刷刷抛向天空,在夕阳里划出乌亮的弧线。几个年轻后生直接把队长抬了起来,像抬新娘似的往食堂冲,嘴里乱七八糟地喊:
“队长英明!先吃后干!”
“红烧肉万岁!烧刀子千岁!”
“第二条轨道等着挨锤吧!”
赵大锤被颠得帽子都掉了,仍不忘回头吼一嗓子:“老宋!把坛子搬出来——今儿个谁先醉倒,谁明儿个负责扛枕木!”
远处,蒸汽机车的汽笛适时长鸣,像是给这场狂欢打上节拍。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拖到崭新的钢轨上,像给这条单轨镶了两道金边。
而香味、笑声、铁器撞击声混在一起,沿着六百零七公里的新铁道,一路飘向洛阳城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