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低了甲板,只剩桅杆上的风灯来回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得忽长忽短。
赵明刚把心里的担忧说完,便见周海转过身来。灯影下,周海嘴角带着一贯的轻松笑意,像是把整片汹涌海面都当成了自家池塘。
“赵明,”周海把双手背到身后,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笃定,“嘀咕什么呢?咱们的人什么时候靠数量打天下了?”
他抬手在栏杆上“咚”地敲了一下,仿佛给接下来的话定了个节拍。
“先说炮。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加起来看着炮口不少,可他们大多是六磅、九磅的小炮,十二磅以上的都不多。咱们呢?二十四磅长炮塞得满满当当,一轮齐射下去,他们就得先掉层皮。”
周海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
“再说船。咱们的护卫舰、战列舰,舰体比他们高出一截,干舷厚实,侧舷弧面专门削弹。论航速优势”
赵明听着,眉头仍拧着:“可林道嘉的纵火船……”
“火船?”周海轻笑一声,顺手从腰间抽出单筒望远镜,啪地甩开,对着远处黑沉的海面晃了晃,“只要咱们保持距离,用链弹先撕他们的帆,再用霰弹扫甲板,火船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他把望远镜递到赵明手里,掌心在金属筒身上重重一拍,发出清脆“当”一声。
“咱们靠的不是船多,是炮狠、船硬、跑得快。只要别让敌人贴身,这一仗——”周海抬眼,眸子里映着灯火,亮得逼人,“就是单方面的教学。”
赵明握着望远镜,沉默片刻,终于吐出一口气,嘴角也勾起一抹笑意:“司令说得有理。那咱们就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风灯晃过,两人的影子在甲板上重叠在一起,像一把出鞘的长刀,直指前方漆黑的夜幕。
夜色深沉,伏波号的甲板在星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船舱走廊里,只有壁灯投下昏黄的灯影。
三名值更军官——枪炮长林少校、航海长魏中尉、陆战队连长郑上尉——轻手轻脚地推开士兵宿舍的木门,例行夜间巡查。
门一开,里头却传出压低却压不住的兴奋声浪。
“……等天一亮,咱们左舷二十四磅炮先点名荷兰旗舰的艏楼!”
“我就盯那艘卡拉克,上次差点让它溜了,这回非把它的桅杆全扫下来!”
“听说林道嘉的火船皮脆,链弹一撕就成柴火!”
昏暗中,十几名水手围坐在吊床边,眼睛亮得像炭火,拳头攥得咯咯响。有人干脆把油灯芯挑亮,摊着自制的海图,用铅笔在上面画射击弧线。
林少校抬手,在门框上“笃笃”敲了两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弟兄们,明天凌晨四点起锚,五点接敌。现在不睡,到时候炮弹都抱不起来,可别怪我没提醒。”
魏中尉把帽檐往上一推,笑着补了一句:“兴奋归兴奋,可别学西班牙佬打仗靠嗓门。都躺下,闭眼,养足精神——仗一开,可能连打几天几夜。到时想睡?海龙王都不批假。”
郑上尉干脆把灯芯压暗,顺手替最近的水手掖好毯子:“现在多睡一刻,明天就能多放一炮。都听话,熄灯,睡觉!”
宿舍里的喧闹声渐渐变成低声嘟囔,再变成翻身时吊床的吱呀声。军官们轻轻带上门,相视苦笑。走廊尽头,海风穿窗而入,吹得壁灯火焰一阵摇晃,仿佛也在替这些年轻人按捺住即将爆发的战意。
月光像冷银泼在海面,碎成千万片晃动的鳞。
“伏波号”巨大的双层炮甲板在月色里泛着青灰色的光,船艏斜桅上的赤龙旗偶尔被海风拂动,发出低低的扑簌声。桅盘里,两名哨兵半蹲在横桁上,望远镜贴着眉骨,目光扫过黑得发蓝的水面——远处几点帆影被月色勾出模糊的银边,那是十二艘护卫舰组成的环形警戒圈,像一圈沉默的盾牌,把两艘三级战列舰护在中央。
甲板巡逻的陆战队员踩着整齐而轻的步伐,燧发枪背在肩,枪机早已扣上,靴底与柚木甲板相碰,发出闷而短促的“咚咚”。每走十步,他们便停一次,侧耳倾听浪碎声里是否藏着异样的桨响——夜色把一切放大,哪怕一条鱼跃出水面,也能让神经瞬间绷紧。
船腰处,一盏防风灯被铁钩吊着,昏黄的光只够照亮半径三尺,灯焰在风中忽长忽短,投下摇晃的影子。负责夜航的舵手把着轮舵,手掌因久握而微微发白;他的视线穿过前帆缝隙,牢牢锁住远处黑黝黝的海岛轮廓——那里亮着零星的火把,是荷兰与西班牙补给站的位置。舵手低声哼着只有本舰水手才懂的小调,节拍恰好与浪头同步,仿佛在给整条战舰打着无声的拍子。
桅杆最顶端,了望哨忽然抬起右臂,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下方的哨兵立刻把拳头贴在胸口,回声似的重复手势——没有火光、没有桨声,只有月光在浪尖上跳舞。护卫舰的侧影渐渐收拢,像铁墙般向战列舰靠近;一切静默而有序,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只等黎明那一刻松弦。
子夜的海面像一匹乌黑的绸缎,月光被薄云反复遮掩,只偶尔漏下一道银线,随即又被黑暗收走。
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几艘单桅哨船幽灵般漂在浪尖——它们是联军布在最外圈的“夜眼”。桅顶挂着黑帆,船身涂了暗灰焦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哨兵用浸了炭灰的布蒙住灯火,只留一根细如麦秆的透光孔,对准远方的舰队剪影。
“汉国第二舰队起锚了,十二艘护卫舰、两艘战列舰,正沿东南偏南航向,速度三节。”
低声回报被记录在浸蜡的纸上,塞进竹筒,哨船随即掉头,桨叶包布,悄无声息地滑向黑暗深处。
不到两刻钟,消息已掠过水面,传入联军锚地。那是一片被峭壁遮掩的天然小湾,湾内灯火全熄,只剩船桅间偶尔碰撞的铁链声。
荷兰旗舰“尼德兰鹰”号上,指挥官范德伯格披着黑斗篷,低声下令:“灭灯,静桨,起锚!让西班牙人走前,葡萄牙人断后,林道嘉的火船贴岸潜行。”
命令像涟漪般在黑暗中层层传递,却没有任何一盏灯亮起。桨手用布条缠住桨架,帆布用水打湿减少摩擦声,一艘艘船影贴着山崖阴影,缓缓滑出湾口,像一条条退潮时溜走的鳗鱼。
与此同时,第二舰队正以战斗队形破浪前进。
“伏波号”舰桥上,周海手扶栏杆,眯眼望着前方浓稠的夜色。月光被乌云彻底吞噬,海面黑得几乎看不见船艏破浪的白沫。
“保持三节,左舵五度,别惊动浪尖上的海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黑夜本身。了望手在桅盘上瞪大眼睛,却也只能分辨出十丈之内模糊的帆影。
两艘战列舰居中,十二艘护卫舰如雁翼展开,所有舷窗紧闭,炮口塞着湿布,连炊事舱的炉火都压到最小,只留下暗红的炭核。
于是,同一片黑夜里,两支舰队像两条互相摸索的盲蛇:
联军贴着北岸礁石悄悄西撤,汉国舰队顺着南岸海沟静静东进。
桨声被布包住,帆索被油浸透,海浪声掩盖了彼此的心跳。
偶尔一道月光劈开云层,照亮浪尖——却只照见空荡荡的水面,仿佛对手从未存在。
黑暗成了最公平的幕布,把双方的意图、焦虑和杀机一并吞没,只留下风掠过桅杆时低沉的呜咽,像一声未出鞘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