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国没有立即动笔，而是先闭目沉思。耳边传来其他号舍的研墨声、叹息声，甚至有人已开始抓紧时间答题了。吴卫国心如止水，将思绪梳理清晰。
乡试共三场，每场三日。第一场考经义，第二场考论、判、表等，第三场才是策论。
第一场考的是经义，题目出自《论语》《孟子》。卯时发下题纸，吴卫国展开一看，首题是“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要求阐发“德政”要义；此题取自《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需论“王道之始”；第三题则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句，需阐发修身齐家治国之序。
吴卫国心中一定——这些题目都是经典中的常谈，关键在于如何在不违背当前时局的前提下，写出新意与深度，还要符合主考官的个人爱好。他先将题目在心中默念数遍，又回忆周鸿飞先生的教导：“经义之要，不在炫博，而在切理；不在求奇，而在稳正。”
他提笔蘸墨，在草稿纸上先列纲要。首题“为政以德”，他决定从“德”的内外之修入手：内修仁心，外施仁政，如此方能如北辰不动而众星环绕。他想到边关那些贪墨军饷的官吏，正是失德之政的反例，但考场上不能直言时弊，只能从正面立论。
次题“不违农时”，他结合前世对农业的认知，不仅谈按时令耕作，更引申到“使民以时”——官府征发徭役不可误农时，征收赋税需考量民力。他听说有的地方春耕时节被强征修城墙的农夫，田地荒芜，秋收无望，心中感慨，笔下便多了几分沉痛。
第三题“明明德”，他由己及人，由家及国，层层推演。写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时，不禁想起自己潜伏敌后的经历——若自身德行不修，如何取信于人？若小队不齐心，如何完成任务？他将这些感悟化为修身治队的道理，融入文中。
两日过去，经义三篇已成。仔细检查，确保无一字犯讳，无一句违注。暮鼓响起时，他将文稿誊写整齐，看着娟秀小楷布满试卷，心中稍安。
第二场考论、判、表。这场最见实务功底。
“论”题是“论知人与安民孰重”。吴卫国略一思索，提笔写道：“知人者，所以任官；安民者，所以固本。二者犹鸟之双翼，车之两轮，不可偏废...”他从齐桓公用管仲、汉宣帝重吏治说起，论及知人善任方能安民，而民心安则人才聚，二者相得益彰。文中暗指当下官员选拔之弊，却不明言，只从历史中寻找镜鉴。
“判”题有五道，皆取自《大明律》案例。第一判是“弟殴兄伤”，吴卫国依法条判杖七十、徒一年半，并引“亲属相殴，加重二等”之律；第二判“盗官马三匹”，判绞刑，注明“监守自盗加一等”；第三判“许嫁女悔婚”，判女归原聘，财礼没官...他下笔果断，条理清晰，既依法而断，又稍参情理。如“老翁窃邻鸡”一案，他判“杖六十，赎铜”，并注明“年七十以上，得赎”，显露出对律法的熟稔与人情的体察。
最费心思的是“表”——需拟一道《拟谢赐边镇将士冬衣表》。这是代边关将领谢恩的公文，既要彰显皇恩浩荡，又要体恤将士辛劳，文辞需庄重得体。吴卫国想起前世电视中看到的，雪中衣衫单薄的士卒，心中酸楚，笔下却得保持恭谨：
“臣某谨顿首上言：伏蒙圣恩，赐边镇将士冬衣三千袭，臣与将士望阙叩谢，感激涕零...朔风凛冽，挟雪如刀，士卒戍边，手足皴裂。今蒙赐衣，寒者得暖，冻者获温，三军感悦，愿效死力...”他写得情真意切，眼前仿佛浮现出将士们领到冬衣时黝黑脸上绽开的笑容。最后以“臣谨当激励将士，严守边陲，虽肝脑涂地，不敢有负圣恩”作结，气韵贯通。
写完这道表文，天色已晚。吴卫国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望向窗外——暮色中的号舍如棋盘般整齐排列，每一格中都有一盏如豆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奋战的身影。这就是大夏的抡才大典，千万人中选英才的战场。
第三场才是重头戏：策论。题目只有一个——《论边关防务策》。
未时，他开始动笔。
“臣对：边关者，国家之藩篱，生民之屏障。今北虏屡犯，边防日亟，臣谨陈固边六策...”
开篇点题，直陈要害。吴卫国从边军现状说起：兵员不足，老弱居多；训练不精，阵法生疏；粮饷拖欠，士气低迷；器械陈旧，不堪大用。每一条都有实例佐证，却又巧妙隐去具体人名地点，只论现象。
第二部分提出对策。一为“选将”，当以实战能力为要，破除论资排辈；二为“练兵”，主张分专项训练，长枪、刀盾、火器各精其技；三为“屯田”，在边关实行军屯，且战且耕；四为“整饬吏治”，严惩克扣军饷之贪吏；五为“兴边贸”，以茶马五市羁縻诸部；六为“筑城防”，改进烽燧预警体系。
他下笔如飞，蝇头小楷工整严谨。写到练兵之法时，不禁想起边关弟兄们在寒风中操练的场景；写到屯田之利时，忆起老兵说起“若有田亩，谁愿为盗”的辛酸。笔下文字渐带感情，但旋即警醒——策论重理据，不可太过情绪化，于是又收敛心神，加强论证。
天色渐暗，号舍内已看不清字迹。吴卫国停笔，取出火石点燃号舍壁上小油灯。灯光如豆，勉强照亮纸面。隔壁传来咳嗽声，远处有考生在低声吟哦，更远处似有呜咽——不知是谁压力过大，情绪崩溃了。
第九日，文章进入尾声。他总结道：“以上六策，如能施行，三年可固边防，五年可慑北虏，十年可开太平。然法虽善，需得人而行；策虽良，贵在持之以恒...”最后以“臣愚昧，谨陈管见，伏乞圣裁”作结。
仔细检查一遍，改正两个错字，吴卫国长舒一口气。这时才觉手臂酸麻，脖颈僵硬。
九天里，他目睹各种境况：有老者考到一半被抬出，有年轻人嚎啕大哭撕了考卷，也有人镇定自若，一派从容。他自己则保持着特种兵的习惯：定时活动筋骨，合理分配饮食，确保精力充沛。
“交卷——”锣声响彻贡院。
吴卫国将试卷仔细交与收卷官。那人检查签名、密封无误后，将卷子放入箱中。看着收走的考卷，吴卫国心中平静。无论中与不中，他已将边关所见、所学所思尽数写出，无愧于心。
走出贡院时，夕阳西下。数千考生涌出龙门，有人欢呼，有人哭泣，更多人面如土色、步履蹒跚。吴卫国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望向北方——那是边关的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的考卷将在阅卷中引起怎样的争议，更不知这篇文章将如何改变他的命运。此刻，他只是完成了作为书生的一份责任，将边关将士的艰辛、边防安危的迫切，化作了这万余言的策论。
夜色渐浓，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吴卫国提着空了一半的考篮，随着人流，慢慢融入了长川省城的秋夜里。
走出贡院时，阳光有些刺眼。吴卫国眯起眼睛，看到杨定风在门外等着。
“公子，考得怎么样？”杨定风关切地问。
“还行。”吴卫国笑了笑，“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两人刚要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突然凑过来：“这位兄台请留步。”
吴卫国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书生，二十多岁，长得眉清目秀。
“兄台有事？”吴卫国问。
那书生拱手道：“在下李文轩，也是本届考生。刚才在贡院里，我坐在兄台隔壁的考棚。偶然看到兄台答题时下笔如飞，气定神闲，想必是胸有成竹。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在下吴卫国。”吴卫国还礼。
“原来是吴兄！”李文轩眼睛一亮，“我早就听说吴兄的大名了。前几日狼族阴谋败露，听说就是吴兄的功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吴卫国谦虚了几句。两人边走边聊，彼此还挺谈得来。李文轩虽然是官宦子弟，但没什么架子，为人直爽。
“吴兄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去喝杯茶？”李文轩邀请道，“我知道城东有家茶馆，环境清雅，茶也不错。”
吴卫国想了想，反正考完了也没事，就答应了。
三人来到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点了茶，就听到楼梯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吴卫国抬头看去，只见三个少女正从楼上走下来。走在中间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淡绿色的衣裙，容貌娇美，顾盼生辉。她身边跟着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也都生得眉目如画。
那绿衣少女下楼时，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吴卫国这边倒来。
吴卫国内力深厚，反应极快，伸手一托，稳稳扶住了少女。
“姑娘小心。”吴卫国松开手，退后一步。